“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孩子们刚刚唱罢这两句,藤野戴白手套的右手突然举起,手掌竖得笔直,紧接着横向一滑,仿佛擦一面无形的镜子。那手势表示的意思是明白而坚决的——停止!
但孩子们都没看到他的手势,他们皆全神贯注地望着王文琪呢。王文琪眼睛的余光注意到了藤野的手势,却装作并没发现。那时的他,已暂时忘了自己和孩子们所处的局面,差不多完全沉浸甚至也可以说是陶醉在一种精神的幻境之中了——如同自己真的是一位音乐指挥大师,而孩子们是一个合唱团,正在一处什么舞台上,由他指挥着,演唱一首他本人创作的具有史诗性的气势恢宏的大音乐作品。按照作品规定,最后那两句,是要反复唱三次的。一次的声音比一次小,最后渐敛于无。他正得意着呢,所以明明发现了藤野所做的手势却成心装得什么都没看见。
“八嘎!”
藤野吼了一句日语。
王文琪的双手随之一抓,抓住了一只大飞鸟比如孔雀、仙鹤、鸿雁的两只脚爪似的,似乎想要将别人看不见的大飞鸟从空中扯拽下来,搂抱在自己怀里。完成了这一动作之后,他的双手缓缓垂下了,接着缓缓转向鬼子们,右手往胸前横着一放,向鬼子们特绅士地深鞠一躬,如同谢幕那般。
鬼子们皆一动不动,面无反应地望着他。然而,他们内心里是有迷惘且伤感的情绪在激荡着了。这一点孩子们是看不出来的,却瞒不过王文琪的眼。在中国的土地上,倒在血泊之中的毕竟不只是中国人,也还有他们日本的官兵。虽然,中国军人的伤亡肯定是他们这些侵略者的几十倍。如果加上中国人民的伤亡,一百倍都不止。但中国军民却是死在自己的国土上,道义也完全在中国军民这一边;而他们却是死在异国他乡,是为着根本没有半点儿道义的侵略战争而亡的,有些死了也是做了异国他乡的孤魂野鬼——如此这般之心理影响,正是王文琪译、谱《兵车行》的初衷。刚刚,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因而倍觉欣然。甚至觉得,总算为同胞和国家之抗战做了微不足道的一丁点儿助力之事,便死也不足惜了。
他接着又向藤野深鞠了同样一躬,佯装出对那日本军曹单独的一份敬意。
“刚才唱的,大大地不好!皇军的不喜欢听!你的,用心坏啦坏啦的!”——藤野一手扶着战刀刀柄,几步跨到王文琪跟前,愠怒瞪他。
王文琪仍鞠躬着,扪在胸前的手也并没放下。
他用日语说:“尊敬的藤野太君,我之所以指挥孩子们唱那一首歌,实在是因为日语歌唱时的魅力,通过那一首音调变化多端的长歌,能够体现得更为充分。没想到您并不喜欢听,这使我感到罪过。但我亲近皇军的心并没变,为了证明此点,请太君千万给我一次机会,允许我指挥孩子们再唱一首皇军们喜欢听的歌。”
他说得恳切极了,态度也恭顺极了。语调嘛,仍是那么一种吟诗般的语调。
藤野沉默片刻,扭头看了其他鬼子们一眼;其他鬼子们有的仍在发呆,仿佛灵魂出壳了。有的向藤野点头,表示还想听。那是一种下意识的点头,点了头其实还浑然不知自己已做出了表示。然而即使是那么一种糊里巴涂的表示,对藤野的心理也起到了不容忽视的影响。毕竟,他们是县城里来的士兵,是池田大佐的“亲兵”。而他是驻守炮楼的,是一名派出军曹,是在配合他们执行池田大佐的命令,所以他不能不照顾他们的情绪。
他退回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王文琪,一脸严肃地让王文琪报出歌名。
王文琪说那就为太君们唱《樱花》吧。
藤野点头。
王文琪便也退回原地,调整一下情绪,指挥孩子们唱起了《樱花》。
孩子们的歌声刚一结束,藤野背后的鬼子兵们居然鼓起掌来。藤野皱了一下眉,但脸上也难免出现一种动容的表情了,尽管他竭力将那一种表情克制在不被看出的程度。然而王文琪有的是一双曾阅日本人无数的眼,瞟了他一眼就洞察尽净了。
王文琪不失时机地又用日本话对藤野说:“感谢太君们的掌声,请允许我的学生们最后为太君们唱一首《故乡》。我也就教我的学生们用日语学会了唱这么几首日本歌,太君们再想听我们也没可唱的了。”
鬼子们又鼓掌。
藤野则又皱眉,亦皱眉亦点头。
这时,除了藤野,别的鬼子似乎全都忘了他们是罪恶的侵略者,是中国人最仇恨的士兵,倒像是些到中国乡村观光的旅游客了。就连那条壮大凶猛的狼狗,其狼性似乎也收敛了,狗性似乎增加了。它蹲着了,不再以狗眼瞪着孩子们和王文琪,随时准备扑咬了。
当《故乡》也唱罢,那狼狗已趴着了。而鬼子兵们,一个个泪眼汪汪的了。连藤野也不顾一向在中国人面前的威严了,他掏出雪白的手绢擤起鼻涕来,擤出了很大的怪异的响声。并且,转过脸去随手擦了一下眼角。
王文琪再次以绅士范儿向藤野们谢幕。
藤野踱到孩子们面前,扫视着孩子们,来回走着。忽然,他抽出了军刀……
王文琪内心一激灵,赶紧上前一步,弯腰低头地说:“太君,真的武士,是不做使女人和孩子们害怕的事的。否则武士精神就被玷污了。您如果内心里因为什么恼怒了,何不对我发作呢?”
藤野却对他跷起了另一只手的大拇指,以表扬的口吻说:“王桑,你的,大大地好。皇军的朋友的是!”
接着,他用军刀的刀尖指着那个失禁了的男孩儿的裤裆,大声说:“小孩,你的尿裤子的不好,将来勇士的不是!”
于是其他鬼子哈哈大笑。
王文琪趁机连连挥手,孩子们在鬼子们的笑声之中四散跑光了。
王文琪暗舒长气。
破败的院落顿时静了下来,鬼子兵们迅速地又站成了两列,将藤野和王文琪夹在中间。
藤野和颜悦色地看着王文琪,向大门口做“请”的手势。那手势他也几乎做得彬彬有礼,相当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