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眼泪。
我很少哭,甚至是从来不哭。我不哭不是因为不想哭,是因为讨厌哭。不哭是作为男性的尊严,不哭是必要的理性,不哭是成熟的标志。
真田在这方面和我很像,他也是一个从来不哭的人。我一直认为他很坚强,就算以最残酷的方式把他逼到无路可走,他也绝不会向任何人屈膝求饶。有时我在想,如果真田变成我,他一定不会像我这样木然地接受一切,即使双脚不能走路,双手不能拿球拍,他也会用爬的方式来到他最忠诚的球场,然后大吼说他宁愿死在比赛中也不愿意死在病床上。
我想赢,很想赢,很想和真田一起赢。可丧失了哭这个功能的我们,比那些能肆意哭泣的人更可悲的我们,却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倾诉不能言表的苦痛。
真田那只打过我的手在颤抖着,这是他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打我了。想到这里,我不禁闭上眼睛,紧紧咬住牙齿。
“住手!”
佳音就在这个时候打开门跑了进来。
我不知道她在门口站了多久,不知道她是从一开始就听到了全部对话,还是在真田揍我的时候才听到。她急急忙忙地把真田从我病床前拉开,张开手臂用自己的身体护住我,就像小时候我也曾经挡在她的身前保护他她那样。
“不可以打他……!”她的声音带着微弱的哭腔,“请你从这里出去……马上!”
真田瞪着她,眼神里既有惊讶,又有不被理解的伤痛。
将要离开病房的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也许我第一次在真田眼里见到的不属于坚强的东西。
“你到底是为什么而活着的……仔细想想吧。”
病房的门被打开,又被关上了。直到留下那句话的真田的气息已消失许久,佳音仍然保持着张开手臂保护我的姿态,肩膀轻轻抖动。
“没事了。”我告诉她说,“已经没事了……佳音。”
她这才放下手臂,回过身来怔怔地看着我。我也看向她,并努力向她挤出一丝苍白的微笑——尽管那微笑或许比哭更难看。
*
*
那之后,真田,以及网球部的其他人都不再在医院出现了。取而代之的是佳音每天来给我送笔记和学习材料,因为爸爸妈妈忙于筹集医疗费的关系,她渐渐成了最常来病房照顾我的人。
我把曾经的朋友都赶出了自己的生活,而如今只要听到病房门被打开的声音,就会知道走进来的一定是佳音。
和真田不同,她总是很少说话,也不怎么提及学校里的事。她会把今天学习过的内容一点一点地讲给我听,再把同学们给我的问候生硬地传达给我。
“这些……是信。”
除了一堆学习材料之外,还时常有些来自女生们的问候信。比起亲自来医院看望我,女生们似乎更喜欢用写信的方式传达。每次把这些信交给我的时候,佳音都会解释说“是被大家拜托了”。她将这些信完好无损地交到我手上,自己却从来不会多看上一眼。
“谢谢你,佳音。”收下信的我每次都会这么对她说。
佳音从来不会买什么礼物给我,也从来不会刻意说些安慰我的话,我知道她并不是不想做些什么,而是不懂得该如何去做。她仍旧小心翼翼,仍旧带着茫然和不安,她像一个每日都来医院报道的信差一样,只能无奈地履行着自己的责任和义务。
但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我已经不再是能够做白日梦的我了,我远离了所有人,也让所有人都远离我,而今我的身边只剩下了爸爸妈妈和佳音。我自私,因为我不想看见爸爸妈妈过早斑白的头发,我不想看见他们因为我而显露出憔悴和愁容,那会使我加倍沉重。只有在看见佳音的时候才能得到短暂的宽慰,因为她始终沉默着,不为我的改变而产生改变,不试图为我制造更多无谓虚幻的梦。
只要每天都能见到佳音就够了。
我直直地躺在病床上,很多时候浑身都连接着各种仪器,全身上下能动的只有脖子。当状态很差的时候,我只能勉强转动脖子和眼珠,努力地追寻病房里佳音的身影。
只要还能看到她就好。
我很担心有一天我会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所以我拼命地把视线固定在她身上,看她走路,看她说话,看她呼吸,看她所有的一举一动,哪怕是睫毛在一瞬间的上下浮动,对我来说都是能够得到宽慰的因素。
除了小时候的互相写信,佳音从未像现在这样坚持过一件关于我的事。药物治疗时常令我头脑昏沉,我总会恍惚把已经长大的她看成是小时候的佳音,那个与我无话不谈的,说着最喜欢我的小妹妹。
然后,错觉产生了。我觉得我们又再度回到了那样的时光,佳音每天都来医院看我,我成为了她生活中每日必不可少的旋律,每一天,每一天,我不会再从她的脑海、她的视线中消失,我成为了她生活中固定的一部分,我不会被她遗忘,不会被她抛下,而这正是我一直以来乞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