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银鞍的骑兵们伫立在雪中,覆雪的面具下喷薄出滚烫的呼吸,低声附和着这声“战则必胜”,和江闻夕一同用满腔热血去压下身心的寒凉。这支军队平日里是无往不利的先锋军,可等一落了雪,他们便齐齐换上白马银鞍,悄无声息地去给梁域人釜底抽薪,也曾在雪夜里打出很多出其不意的胜仗,梁域与中原文礼交融之后,敌军中很多人便称这支神出鬼没的军队有“漠漠寒芜雪兔跳”的架势,因此每次打仗,都要被梁域人骂一句“雪兔来偷家了”,雪兔军年年都有,一到落雪便会如同鬼魅般出现,像是雪一样,生生不息。不止梁域人,就连军中很多人都以为这支名为“雪兔”的精兵是镇国江穆安每次临时挑人组出来的军队,可事实并非如此,这支“雪兔军”皆出自江闻夕麾下,每次被派遣出去,也都由江闻夕率领着,或许也只有雪兔军本身才能从这风波里窥见行伍中的真相。江闻夕心绪复杂地看着这些士兵们,他的心疼、不甘、屈辱……痛彻心扉。他知道他们都会听他的,哪怕明摆着送死,也无怨无悔,可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愈发痛恨他的父亲。让自己死也就罢了,还偏偏要逼着这支精锐的军队跟着自己一起死。何等居心,何等胸怀,不言而喻。曾经的江闻夕庆幸自己能带出这支出色的军队,如今的他恨不得从未见过他们,这样一来,是不是保下他们性命?“将军——前面有陷马坑!”行军路上,一声声马嘶声传来,骑兵驾马陷入这三尺深的雪坑,战马被坑底埋伏的长签穿肠破肚,血水在纯白的雪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江闻夕过去看了一眼,满眼刺痛。要设下陷马坑就必须掘土,而这天寒地冻的,这东西显然不可能是近日才设下的,都知道这是数十日前的埋伏,却不得不中招,他之前猜的不错,这条必经之路上必定有诈,可他的父亲哪里会听他的。“将军,我们该怎么办?”江闻夕闭上眼,咽下恨与泪:“不能回头,继续向前。”一路上,凛风好似刀割脸颊,一次次的兵马折损,都是活生生往江闻夕心头扎刀,等朦胧间看到前面的城池时,他好像终于麻木了。?璍走了多久,他也忘记了。还剩多少人,也都不重要了。“莫要急着去夺城抢粮。”他在不远的地方叫停兵马,没有继续前进。江闻夕还记得父亲那句“不必快去快回”,他知道父亲说出去的话不可能是无心的,毕竟死在自己领地里是窝囊,死在梁域人手里是枭雄,那人既要自己前去送死,也是给了自己最后一份体面。可身为俗世人,满心不甘的境遇中,有谁愿意坦然赴死呢?这一路上迟缓地行军,不是为了稳妥,只是为了拖延时间,江闻夕一日日地算着时间,等着援军,期待援军早点来,说不定他就能为弟兄们争取一线生机。哪怕他不被允许活着回去,他们也不该被连累致死。“大人,您是小的见过最英勇的人。”夜深了,疤二听到帐中人的叹息声后,主动与江闻夕攀谈,希望能为他解一解心中的烦闷,“听弟兄们说,大人您很小就跟着镇国大将军上战场了,要是我在您那个岁数,都能被吓破胆,更不用说看到这些真刀真枪的大场面了。”“可是……我也畏死啊。”江闻夕挽起衣袖给他瞧那些经年累月的伤疤,“当然不只是畏死,前几年每次留下疤后,我都要一个人偷偷哭很久。”疤二:“……”怕马屁不小心拍在了马腿上,他当即哑然,没想到在他心目中高大英勇的年轻将军居然也有这种柔软心思,会为了消不去的伤疤而委屈落泪。江闻夕提了提嘴角,释怀道:“可是后来受的伤多了,就也觉得没什么了,只要能捡回性命便是得了便宜,伤疤而已,不重要的。”疤二点点头,接话道:“好在咱们这支军队每次出来打仗都带着假面,这样就不会伤到大人您伟大的面容了。”江闻夕抬起手背,用说悄悄话的姿态对他小声道:“其实一开始是我怕刀剑无眼伤到面容,所以兀自戴了一次,被我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说什么太显眼容易被百步弩扎个透心凉,所以从刚开始的只有我一人戴,变成了大家一起戴。一来挡风防寒,二来假面具的恶鬼相可以威慑敌军,大半夜瞧上一眼能吓到他们腿软。”疤二喜欢听这些行伍里的趣事,好像他也是跟着大家一起过来的人一样,毕竟军营中的温馨氛围可比霄琼街那种趋利刻薄的气息强多了。“大人,您说明日援军是不是就该到了。”疤二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期待道,“希望援军来后,大将军能唤我们回去。”“今夜就该到了。”江闻夕苦笑着抚平衣袖上的褶皱,“但他才不会派人唤我们回去呢。”疤二问:“为什么不会啊?”·“为什么污蔑我们通敌!他们怎么敢的?难道不是我们这些人为陛下出生入死地征战梁域,才把梁域人打退了的吗?”“这哪里是援军,他们这个架势哪里是来送东西的,明显是要我们的命啊!”营帐中,几位将军们极其愤恨地站在一起骂了起来,被这劈头盖脸的噩耗气得够呛。主帅营帐中,一个从前方驻地艰难逃出来的兵士满头是血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和江穆安汇报前方的情况——援军确实来了,可却说他们这支军队中有人通了敌,圣谕要求就地诛杀叛贼。“就知道枢密院的那帮老东西没憋什么好屁,难怪这么久都不叫我们回去,原来是想方设法准备污蔑我们这些武人呢!”“大将军,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和他们拼了!”一个气性很大的武将站出来,把剑往地上一插,暴怒道,“他们只有几万人,我们十六万弟兄碾死他们和碾死个蚂蚁似的!”“对自己人刀剑相向,就真的坐实‘叛贼’一名了。”江穆安坐在那里看着这场闹剧,平静,又麻木,“他们只是说‘有叛贼通敌’但没有明言是谁,也想要没有一棒子把所有人都打死,只要我们不起冲突,就能用最少的伤亡换取最多的安宁,将士们也能尽可能多地回家去。”“可是为什么我们这些打仗总是被那帮酸臭文人欺辱?我们不甘心啊!”那位将军气得浑身发着抖,“七处驻地,他们已经路过了两处驻地了,一点儿辎重也没有要留下的意思,明摆着是要找不痛快,我们难道就要这样任由他们摆布吗。”若是不拦,就会如同前两处驻地一样被迫缴械,若是拦了,就会像方才的情况那样,被所谓的“援军”一网打尽。“若是阻拦,那便是通敌叛军,若是不拦——他们最终来到我们这儿,就会毫不留情地把我们这些肱骨武臣就地诛杀。”将军们七嘴八舌地担忧着,谁都没有注意到主帅江穆安脸庞中的绝望。江穆安看得清楚——援军缓慢地吞并每一处驻地,是陛下不是在给其他武将施压,而是在逼他快点做个决定,主动做陛下的帮凶,去帮对方削减军中不安分的势力。这是他与龙椅上的那位心照不宣的秘密。身为主帅,为了保全将士们,他不可能号令三军去和朝廷的军队兵戎相见,身为父亲,他宁愿儿子死在梁域,也不想让对方承受如此污蔑。当然,江穆安也没想到他们的陛下会用这么随意的方式去打压他江家父子二人,梁域才打退没多久,陛下就明晃晃地显露出了卸磨杀驴的意思,武将们被愚弄多年,每一次都得不到重视,这样的心酸,真的很难忍下。“援军”渐渐近了,按照皇命,不听话的人被就地诛杀,从根源上规避了军中生叛的风险,像是训狗一样驯服武将,砍断他们的爪与牙,就算归京了,他们也再没了威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