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对颜回的赞叹重复了两次,这种重复在《论语》中极为罕见,蕴含着孔子对颜回的特殊情感与深刻期许,也反映了儒家对理想人格的推崇。
第一次赞叹:对颜回人格的肯定:“贤哉回也!”的第一个“贤”,指的是颜回在贫困中的坚守。孔子一生周游列国,见过太多为富贵而放弃原则的人,如《论语?里仁》中“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而颜回在极端贫困中仍能坚守道,这种“贫贱不能移”的品格,让孔子由衷赞叹。
第二次赞叹:对儒家理想的寄托:第二个“贤哉回也!”的赞叹,越了对个人的肯定,指向儒家的理想人格。在孔子看来,颜回的境界是“士志于道”的完美体现,是每个儒生都应追求的目标。《论语?子张》中子夏说“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而颜回的“学”不为仕,只为道,这种纯粹性让孔子看到了儒家精神传承的希望。
重复赞叹的修辞力量:在文学中,重复是增强情感表达的重要手法。《诗经?周南?关雎》中“窈窕淑女,寤寐求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的重复,层层递进表达爱慕之情;孔子对颜回的重复赞叹,则是情感的极致喷,如同《楚辞?离骚》中的“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将对理想的执着推向顶点。
在山西太原的崇善寺,保存着一幅明代“孔子赞颜回”图轴,画面中孔子手指颜回,面带赞叹之色,颜回则躬身行礼,神情谦逊。这幅画生动再现了“贤哉回也”的场景,也让我们感受到:老师对学生的最高评价,莫过于对其人格与理想的双重认可。
六、颜回的生死:陋巷之乐的短暂与永恒
颜回二十九岁而亡(《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他的早逝让陋巷之乐成为短暂的绝响,却也让这种精神获得了永恒的生命力。孔子“哭之恸”,不仅是为弟子的逝去,更是为这种理想人格的早夭而痛惜。
颜回之死的记载:《论语?先进》记载“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孔子的悲痛溢于言表。《孔子家语?颜回》详细记载了颜回的死因:“回年二十九,尽白,蚤死。”结合他“一箪食一瓢饮”的生活,后世多认为他死于营养不良或过度操劳,这种贫困导致的死亡,让“陋巷之乐”蒙上了一层悲剧色彩。
孔子的矛盾心态:孔子既赞赏颜回的安贫乐道,又为他的贫困早逝而痛惜,这种矛盾反映了儒家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张力。《论语?雍也》中孔子说“回也其庶乎,屡空”,“屡空”即常常贫困,孔子既肯定颜回的“庶乎”(接近道),又无奈于他的“屡空”。这种矛盾在现代社会依然存在——我们既推崇精神追求,又无法忽视物质基础。
短暂与永恒的辩证法:颜回的生命虽短暂,精神却永恒。他如同流星,在历史的天空中划过短暂却璀璨的光芒,比许多长寿者更让人铭记。《金刚经》中“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说的正是这种短暂与永恒的关系。颜回的陋巷早已消失,但“陋巷之乐”却成为中国文化的重要符号,这种“形灭而神存”,正是精神的力量。
在曲阜颜庙的“复圣庙”匾额下,有一副楹联:“陋巷旧生涯,仁义礼智信;千秋新俎豆,孝悌忠信廉。”这副楹联告诉我们:颜回的生命虽短,但他所践行的仁义礼智信,却成为千秋万代的精神滋养。
七、颜回与子贡:两种人生选择的对照
颜回与子贡是孔子弟子中两种不同人生选择的代表:颜回安贫乐道,子贡经商致富;颜回专注于内圣,子贡致力于外王。这种对照,展现了儒家精神的丰富性与包容性。
财富观的差异:子贡“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论语?先进》),善于经商,家累千金,常以财物支持孔子周游列国;颜回则“一箪食一瓢饮”,安于贫困。但孔子并未因子贡富而贬之,也未因颜回贫而褒之,而是肯定两人在各自道路上的坚守——子贡“富而好礼”(《论语?学而》),颜回“贫而乐道”,都符合儒家“义利之辨”的原则。
行道方式的不同:子贡以“言语”着称,常代表孔子与诸侯交涉,《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他通过外交与经济手段践行儒家的“王道”;颜回则“退而省其私,亦足以”(《论语?为政》),通过修身与教学传播儒家的“仁道”。两种方式一外一内,一显一隐,共同推动着儒家思想的传播。
孔子的同等评价:孔子对两人都给予高度评价,赞颜回“贤哉回也”,称子贡“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论语?学而》)。这种评价体现了儒家“和而不同”的理念——只要坚守核心价值,不同的人生选择都可通向“道”的境界。
在山东聊城的山陕会馆,有一幅“子贡经商”木雕,与曲阜颜庙的“颜回陋巷”壁画形成有趣的呼应:一个在商场中运筹帷幄,一个在陋巷中潜心向学,却都被后世尊为典范。这说明:财富与贫困本身并非衡量价值的标准,如何对待财富与贫困才是。
八、陋巷的空间哲学:狭窄中的广阔
颜回居住的陋巷不仅是物理空间,更是一种空间哲学的体现——在狭窄的物质空间中开辟广阔的精神空间,这种哲学对中国的建筑、艺术、生活方式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建筑中的“陋巷精神”:中国传统建筑崇尚“藏”而非“露”,如苏州园林“曲径通幽处”,通过狭窄的路径引导至开阔的庭院,这种“先抑后扬”的布局,与陋巷的“狭窄中见广阔”一脉相承。北京的四合院,虽有高大的门楼,内部却通过影壁、回廊分割出多个狭小空间,每个空间都有其特定功能,整体却和谐统一,体现了“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智慧。这种布局告诉我们:空间的价值不在于大小,而在于是否能满足人的精神需求。
艺术中的“留白”与陋巷:中国绘画讲究“留白”,如八大山人的画作,常常只在画面一角画一只鸟或一朵花,其余大片空白,却给人无限遐想空间。这种“留白”与陋巷的“狭窄”异曲同工——通过减少物质的呈现,为精神留下想象的余地。颜回在陋巷中“不改其乐”,正如欣赏留白画作时的会心一笑,是对“无”中蕴含的“有”的深刻领悟。
生活中的“陋巷选择”:在现代都市,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小而美”的生活空间,如“胶囊公寓”“迷你书房”,他们放弃宽敞的住房,换取更多的时间与精力投入到精神追求中。这种选择与颜回的陋巷之居本质相同——主动限制物质空间,以获得精神的自由。
明代文人徐渭在绍兴的“青藤书屋”,面积不足百平方米,却“一几一榻,一琴一剑,一茶一酒”,成为他创作的精神家园。他在《青藤书屋图》的题跋中说:“两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这种自嘲中,透着与颜回相同的豁达——空间的简陋,挡不住精神的飞扬。
九、颜回之乐的历史诠释:从汉儒到宋明理学
颜回的“不改其乐”,自汉代以来就成为学者们探讨的重要课题,不同时代的诠释既体现了对经典的坚守,也融入了时代的精神特质,形成了丰富的诠释传统。
汉儒的“德配天地”说:汉代学者多从“天人感应”的角度诠释颜回之乐。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王道通三》中说“仁之美者在于天。天,仁也。天覆育万物,既化而生之,有养而成之”,认为颜回的德行与天相通,因此能在贫困中感受到天的滋养,这种“乐”是“德配天地”的自然结果。郑玄则直接将“乐”与“道”联系,认为颜回“乐在道,不在贫”,开启了“乐道”诠释的先河。
魏晋玄学的“得意忘形”说:魏晋时期,玄学盛行,学者们以“得意忘形”诠释颜回之乐。王弼在《论语释疑》中说“颜渊之乐,非乐箪瓢陋巷也,乐在其中矣。其心通而性达,故能不以物伤性,不以欲累情”,强调颜回越了物质的形骸,达到了“性达”的境界。郭象则进一步提出“名教即自然”,认为颜回在陋巷中的生活,看似违背世俗名教,实则符合自然本性,这种“乐”是“自然之乐”。
宋明理学的“天理流行”说:宋明理学家将颜回之乐与“天理”联系。程颢说“颜子之乐,非乐外物,而乐乎心”(《河南程氏遗书》),认为这种乐是“心与理一”的体现;朱熹则在《四书章句集注》中说“颜子之贫如此,而处之泰然,不以害其乐,盖其心有足焉,不以贫窭为忧,而以学道为乐也”,强调“学道”是乐的根源;6九渊提出“心即理”,认为颜回之乐是“明本心”的结果,“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陋巷在他眼中与天地同大。
清代朴学的“实证”诠释:清代学者注重实证,戴震在《孟子字义疏证》中反对宋明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认为颜回之乐“是于人欲中见天理”,是在满足基本生存需求的基础上,对精神价值的追求,这种诠释更贴近颜回“一箪食一瓢饮”的现实。
不同时代的诠释,如多棱镜般折射出颜回之乐的丰富内涵,也让我们明白:经典的生命力,在于它能不断回应时代的问题,为不同境遇的人们提供精神滋养。
十、“陋巷之乐”与道家的“逍遥”:异同比较
颜回的“陋巷之乐”与道家的“逍遥”都追求精神的自由,但两者的路径与内涵有所不同,这种异同比较,有助于我们更深刻理解中国文化的精神特质。
相同的精神追求:两者都追求越物质束缚的精神自由。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庄子“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庄子?逍遥游》),都认为物质需求是有限的,过度追求只会束缚精神。
不同的实现路径:颜回的“乐”通过“学道”“修身”实现,强调对儒家仁义礼乐的践行,是“入世中的越”;庄子的“逍遥”则通过“心斋”“坐忘”实现,主张“绝圣弃智”“返璞归真”,是“出世中的自由”。颜回的乐是“有所为”的坚守,庄子的逍遥是“无所待”的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