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名言?”琼斯瞥她。
白马兰如实回答“我妈妈。”
琼斯神情古怪地横起眼皮,对此不置可否。气氛安静而诡异,直到德尔卡门上前打破沉默。她俯下身,在白马兰耳畔低声道“瓦维和埃斯波西托家的人撤了。最后一次看到特伦蒂的车,是在科瓦德拉大街。”
人流量很密集的步行街,周围都是酒店和景区。距离海滩,步行不超过十分钟,离博物馆叁公里,距离中心大剧院也才不到两公里而已。
“是我想的那样吗?”白马兰愕然地抬起头,“这未免有些下流。”
“或许您会想要给天鹅打个电话。”德尔卡门多少有些窘迫,道“先生抱病以后,天鹅时常致电花园关切问候。先生征询了我的想法,采纳了我的建议,把献花的事情委托给他了。”
白马兰该说什么呢?
幸亏没有委托给家族内部的成员。
“送一送琼斯探员。”白马兰站起身,走向书房。
中心大剧院是老特拉什修建,现在是高山半岛的歌剧团与芭蕾舞团共同的领地,内部只保留着普利希家族的一个私人包厢。与剧院一墙之隔,是影业所在的艺术园区,占地叁百公顷,其中包括对外开放的园艺展示区。
曼君的墓碑就在花海的纵深处。
——天幕如一框玻璃,装裱着斑斓童话的小小仿作,摇曳的花盘是规律的马赛克,粉蓝、浅红与莹黄跃动其间。斜阳如水漫涨,黑白照片上他的肤光仍呈现出明艳美丽近于虚幻的倒影。
天鹅观摩完芭蕾舞台的演出排练,从西门散步过来,照例将一捧野栀子放在曼君的棺椁上。
拨开鸢尾与蓝目菊的锦绣花丛,一抹猩红颜色猝不及防跃于眼前。由根部掐断的百叶蔷薇安睡在他的墓碑石上,花瓣上有褐红的折痕,边缘已浮现锈色。
它的存在过分突兀,与普利希家族的徽章彼此嵌合,像一颗被撕扯至神经暴露的心脏,又或是高处坠落的一滴血。
天鹅直起身,四下张望。
墓园的外墙如巨幅油画,风姿焕彩,蜜叶翠帷,浓花红锦。原本应该架着‘私人用地,请勿进入’标牌的木椅上跨坐着一个女人,她环抱着椅背,下巴垫在手臂上,神色冷峻,目光灼灼。
曼君的永眠之地并不对外开放,以免游客喧哗打扰,天鹅理所当然地将她错认成一名普利希。
“一连几周,她都不亲自来么?”特伦蒂轻巧地站起身,几乎没有一点声音。她的语气踩在基本的礼貌边线“看来是很忙咯?”
“您有什么事儿吗?”天鹅试探她“您似乎…没有她们那种口音。”
“我在无流区服役十余年,怎么还会有她们那种口音呢?”她仰头看天,心情愉悦地看着悠然流云,片刻低下头,盯住天鹅的眼睛“你呢?你和她是什么关系,新情人吗?”
“不、不是…我和她…”天鹅涨红了脸,‘朋友’两个字在嘴里绕了一圈,终于还是被他咽下去,“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你每周都来吊唁她的养父?”特伦蒂用怪异的眼神望着他,显然是不相信他的说辞。天鹅感觉有些受冒犯,两手一摊,用强硬的口吻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月前,图坦臣忽然失联了,给他发的消息都显示未读。天鹅非常忧心,恐怕他不是忙碌那么简单。恰好看见新闻播报浅湾惩教监禁公司发生枪击案,他心下惴惴,立即致电‘花园’,获悉图坦臣正在医院疗养的消息。
后来他又打了几个电话,对方都说‘图坦臣先生目前不便探视’。直到上个星期,图坦臣终于回复他的消息,却用一种云淡风轻、若无其事的口吻。他只好坦言,说他给‘花园’打过电话,那个叫德尔卡门的老管家都告诉他了。图坦臣许久没有回音,直到当天的深夜才承认自己确实遭遇了一些意外事故。他被吓坏了,惊魂未定,力不能支,几乎无法回想那时的经历。有好几次,他都想向丈妇寻求安慰,可是埃斯特却不在他的身边。
其实图坦臣非常能够体谅埃斯特所表现出的近乎冷漠的强硬态度,她不来看他,只是因为太忙了。她们还有孩子,有家族和事业,既然他已经倒下,那么埃斯特就必须坚持住,她不能崩溃,不能软弱,她得好好照顾自己。而且埃斯特并不是不爱他、不关心他,昆西说,他昏迷的那段时间,埃斯特一直坐在病房外,什么都不想做,也什么都做不了,就是沉默着、无言地望着月亮。直到他脱离生命危险,埃斯特离开医院,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来看他——这难道还不能说明埃斯特对他的爱吗?任何不带展示性与表演性的行为,放在埃斯特身上都是反常的,可她确实这么做了,她在得到自己需要的结果以后离开,就好像在说‘我爱你并非以你对我的爱为前提’
他果真是普利希家的男眷,他悍勇异常。天鹅知道,图坦臣能够处理自己的情绪,他只是想有个能和他说说话的人。大部分时间里,他们的话题都围绕埃斯特展开,图坦臣喜欢这个话题。埃斯特是他的骄傲,尽管他嫌弃着埃斯特的风流,但与此同时,他又享受自己有这样一位充满魅力的丈妇。与埃斯特牵扯不清的男孩儿越多,他越觉得被埃斯特选择是件幸福的事儿,天鹅很能理解他。
然而当被问及身体情况,图坦臣的分享欲似乎就没那么旺盛了,他含糊其辞地说‘还好,只有呼吸的时候会痛,但挂上止痛泵就不怎么影响吃饭睡觉了,挺好的’。天鹅不大能理解他的这种表述,难道是为了让别人放心吗?可这在天鹅听起来,就是每天二十四小时、每周七天都在痛,一旦离开止痛药和镇静剂,简直痛不欲生。
现在回想起来,天鹅觉得有些歉疚。原本应该他安慰图坦臣,可最终却是图坦臣反过来照顾他的情绪:拜托他每周替自己来给曼君献花。大概是为了让他觉得自己还能替罹患病痛的朋友做一点事,心里能好受些吧,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在被委以重任之后,天鹅连晚上睡觉都安稳多了。
曼君的墓园每天有人打理维护,并非天鹅起先预想的那样萧索。他第一次过来的时候,看见几束沾着晨露的鲜花,被精心包装、用心修剪,放在墓碑石的一侧,幼叶与花苞间插着空白的贺卡。他觉得奇怪,还拍了张照片发给图坦臣,说有人来送过花了。图坦臣说,那是埃斯特从花店订的,她最近忙,也就没有时间亲自过去。是她的心意,已很多年了。她说生者不能再为死者做些什么,死者对生者同样无动于衷,各人尽各人的心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