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学宫的春阳裹着脂粉气,晒得人骨头缝都酥。我枕着翻卷的《论语》打盹,间还沾着南瘴之地带来的潮湿霉味。忽有阴影压下来,带着皂角与书卷的清苦气。
&0t;徐荣!&0t;温北君的戒尺敲在案头,震得我案上那只缺角的粗瓷砚台嗡嗡作响。&0t;《郑伯克段于鄢》,背来。&0t;
我揉着惺忪睡眼抬头,窗棂外飘进几声嗤笑。是河东柳家的小公子,正捻着玉扳指冲我挤眉弄眼。他们总爱盯着我洗得白的青布襕衫,笑我说话带着瘴气里泡出来的黏腻口音,笑徐家儿郎连张三石弓都拉不开。
&0t;不不会。&0t;我盯着自己细瘦手腕上暴起的青筋,那是幼时在瘴林里攀藤磨出的旧痕。
戒尺悬在半空迟迟未落。温北君忽然俯身,拎起我后领往校场走。他袖口的沉水香混着我领口的草药味,在风里缠成一股怪味。校场上那柄长弓比我还高,牛角弓梢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0t;拉满。&0t;他的掌心裹住我的,带着常年握刀的厚茧。南瘴的毒虫没啃垮我的筋骨,此刻却在他掌下簌簌抖。&0t;让那群捧着《考工记》算弓力的废物看看,什么叫血脉里的准头。&0t;
箭矢破空时,我听见柳家公子的玉扳指掉在青砖上的脆响。
我清晰的感觉到他们对我的恐惧,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是一种对力量的恐惧。只不过不是完全对我,是对握着我的手的那个男人,恶鬼,温北君。
我突然对这力量感觉到向往,我生平第一次渴望力量,我开始厌恶这弱不禁风的尸体,希冀着有朝一日能有那个恶鬼一样的力量。
景初五年冬,北境的寒风裹着沙砾,割得人脸生疼。燕国人的狼牙箭擦过我脸颊时,我才现自己抖得像南瘴雨季里的病秧子。箭羽上的腥膻气,比故乡最深的泥沼还要难闻。
&0t;怕了?&0t;温北君的白袍染了血,在漫天风雪里像朵绽开的红梅,他却还在笑,&0t;记住这痒丝丝的怕死感,比任何兵书都管用。&0t;
他忽然攥着我手腕往前送,长枪刺穿燕人咽喉的瞬间,温热的血溅在我手背上。那触感像极了幼时母亲给我敷的草药汁,只是烫得灼心。
&0t;杀人就是这样。&0t;他松开手,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指尖还在扣着枪缨,&0t;我知道南瘴的规矩,毒藤缠上来,要么斩断它,要么被它绞碎。记住了,这就是杀人,和杀回纥那群蛮子不一样,这是杀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秦人。&0t;
回营后我抱着营柱吐了半夜,酸水烧得喉咙疼。帐外传来他与卫子歇的笑谈,卫子歇那把总是擦得锃亮的佩剑当啷撞在帐杆上:&0t;徐荣啊吐得比当年的我还凶,是块能淬出火的料子&0t;
我撑着身子想去反驳,可是实在是做不到。我实在是太恶心了,我不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能淡定自若的聊天。尤其是温北君,我能看见温北君手上的血都没有擦干,就顺着他的酒壶喝了下去。
&0t;杀绝将军?&0t;我摔了酒盏,陶片割破掌心,血珠滚进酒渍里。&0t;哪个混帐起的名号!&0t;
卫子歇正在批军报,闻言朱笔在&0t;北狄异动&0t;四字上顿出个墨点。他案头的青瓷笔洗里,浸着我前日送的南瘴莲子,此刻正浮在水面打转。
&0t;不好么?&0t;他拈起莲子抛给我,&0t;上月你在野狼谷堵着北狄三千先锋,斩得他们连收尸的胆子都没了。现在他们帐里哭娃娃,一提徐荣两个字就能止啼。&0t;
我攥着那枚莲子,冰凉的瓷面映出张陌生的脸——颧骨凸起,眼窝陷着青黑,左眉上那道箭疤像条蜈蚣。不知何时,那个在学宫总缩着肩膀的南瘴少年,已成了人人不敢直视的修罗。
&0t;子歇啊&0t;我嗓子里像卡着瘴气里的枯叶,&0t;你忘了当年先生教我射箭时,柳家公子说我是&0t;
&0t;说你是瘴气里钻出来的野猴子?&0t;他忽然掷来一卷竹简,展开时簌簌作响。是我去年在军帐里写的《从军行》,末句&0t;血浸寒沙骨作山&0t;被他用朱笔圈了,落款处&0t;徐荣&0t;二字,被他补得笔力遒劲如刀劈。
帐外传来吴泽操练新兵的呼喝,他总爱用先生教的那套仁术带兵。可眼下北狄狼子野心,仁术护不住北境的残雪。
&0t;自己写的诗,自己担着。&0t;他低头续上军报,&0t;南瘴出来的骨头,别比中原的脆。&0t;
承平某年春,我在梅林找到他时,融雪正顺着梅枝往下滴,像断了线的珠子。
&0t;先生!&0t;我单膝砸在泥水里,南瘴带来的旧伤在阴雨天里抽痛,&0t;齐国十万铁骑压境,玉琅子师叔说守不住,前线已在调粮准备后撤!&0t;
温北君靠着老梅树,手里捏着枚白子,棋盘上的黑子摆得歪歪扭扭。阳光透过枝桠,在他蜡黄的脸上投下蛛网似的影子。
&0t;慌什么。&0t;他咳嗽两声,指缝漏出的血珠滴在白子上,&0t;子歇心软,琅子爱算利弊,而我我总想着留后路。&0t;
白子落在棋盘天元位时,我忽然看清了——黑子摆的哪是棋局,分明是河毓关的关隘地形图,西坡那道被视作绝地的裂缝,正对着黑子咽喉。
&0t;记住。&0t;他忽然抓住我手腕,指节硌得我旧伤疼,力道大得像要捏碎我的骨头,&0t;杀绝之名,不是让你做修罗。要杀出个让南瘴的娃能安心读书,中原的公子敢笑骂的太平来。&0t;
现在我站在城头,脚下是北狄可汗的尸,他那枚镶着红宝石的狼牙冠滚在雪地里,像颗被踩烂的野果。血顺着长枪往下滴,在雪地上绽开朵朵红梅,倒比关内梅林的花更艳。
怀里揣着那局残棋,最后一枚白子被我嵌在可汗的狼牙项链上——那是他当年射穿我脸颊的同款箭簇,如今成了他的催命符。
风里飘来关内的铜铃声,是百姓在重建被烧毁的祠堂。有个总角小儿躲在母亲身后,手里攥着半块麦饼,怯生生地抬头看我。他眼里的恐惧,像极了当年学宫窗棂外,我看柳家公子的眼神。
我摘了染血的头盔,露出额角那道南瘴毒虫留下的浅疤。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凉得让人清醒。
&0t;别怕。&0t;我冲他笑了笑,声音里还带着南瘴水土养出的黏腻尾音,&0t;以后没人敢来抢你的饼了。&0t;
长枪拄在地上,震起的雪粒落在手背上,像极了那年先生教我射箭时,落在我手背上的春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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