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护病房内的沉重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床边那台心电监护仪,依旧发出规律而冰冷的“滴滴”声,在这死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一遍又一遍地敲打着人的耳膜和神经。
何飞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上那些模糊不清的纹路和阴影,心里像是被一块千斤巨石死死压着,憋闷得难受。他翻来覆去,最终还是忍不住率先打破了这份令人窒息的沉寂,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犹豫和化不开的担忧:
“老爸……你说咱们……这回是真的下定决心,要跟国安那边全面合作了吗?虽说……这么做的确能彻底摆脱金蛇帮还有……还有我妈他们的控制,算是彻底解脱了……可是您……您怎么办呢?您要是把这些年做过的、所有不太合规的事情全都交代出来……就算政府看在我们戴罪立功的份上,不会判您死刑……可您这后半辈子……说不定……就要在暗无天日的监狱里度过了啊……那……那和现在这种被软禁的日子,又有多大区别呢……”
出乎何飞的意料,何涛听到儿子这番充满忧虑的话,非但没有表现出任何恐惧或挣扎,反而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一样,长长地、深深地舒出了一口积压已久的浊气,脸上甚至露出了一抹近乎释然的、带着些苦涩的笑容。
他微微侧过头,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儿子年轻却写满焦虑的脸,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嗨,儿子,没事的,别替老子瞎操心。你爹我这大半辈子,什么大风大浪、刀光剑影没经历过?”
他仿佛陷入了回忆,声音平稳:“年轻那会儿跟竞争对手抢地盘、抢项目,差点被人暗中下黑手打断腿;后来事业刚有起色,又被金蛇帮那帮杂碎盯上,下了这该死的蛊,当了他们整整十几年的提线木偶和赚钱傀儡,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现在,能有这样一个机会,争取到政府的宽大处理,不用再受任何人的威胁和控制,不用再昧着良心去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对我来说,对咱们整个何家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真的。”
他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深深的无奈,声音低沉了几分:“儿子,你也知道……最近这一两年,金蛇帮和他们背后的那股势力,逼得是越来越紧,胃口也越来越大,简直像个无底洞!以前他们还只是要咱们合作项目收益的大头,虽然肉疼,但至少还能勉强维持。可这两年,他们已经完全不满足于此,开始变本加厉地、疯狂地榨取咱们何家的老本和根基了!”
何涛的语气变得沉重:“我是眼睁睁看着账面上的流动资金像水一样流走,好几个优质资产都被他们巧立名目地弄走了……我是真的尽力周旋了,但……唉!要是没有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我估计……最多再撑个一年半载,咱们何家积累了百年的这点家底,恐怕就要被他们彻底掏空、吸干了血!等到那个时候,咱们父子俩,失去了利用价值,下场恐怕就不是坐牢这么简单了……说不定早就成了他们随时可以丢弃的替罪羊,或者被直接灭口,悄无声息地消失掉……”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所以啊,儿子,你想想看。与其被他们一点点榨干最后的价值,像垃圾一样被扔掉,不如就趁现在,抓住国安给的这个机会,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我就算最后真的要去坐牢,那至少也能换你和你姐以后能堂堂正正、挺直腰板做人,不用再整天活在恐惧和威胁里,这就够了,真的够了……儿子,以后这个何家,这副沉重的担子,就要靠你和你姐两个人……勉力撑起来了……”
何飞听着父亲这番像是交代后事般的话,心里酸涩难言,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可眉头却依旧紧紧锁着,忧色未减:“可是爸……道理我都懂……但何家一旦没有了您这根主心骨坐镇,就靠我和我姐两个人……真的能撑得住大局吗?我姐她……能力是强,做事也雷厉风行,可她这些年一直在平京发展,对咱们何家最核心的几块业务和那些元老,其实并不算特别熟悉;我呢,虽然前几年在海外事业部待过,处理过一些项目,可那都是执行层面的……论起统筹管理整个这么庞大的家族企业,平衡各方关系,我……我根本毫无经验啊……我心里真的没底……”
何涛看着儿子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对自己能力的怀疑,反而忍不住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和肯定:“儿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最看重你,潜意识里还是想把家业交到你手上吗?”
他没等何飞回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就是因为你身上那股劲儿,跟我年轻的时候实在是太像了——做人可能有点轻浮,爱玩爱闹,有时候看起来不太靠谱,但骨子里重情义,讲信用,对认准的朋友和事情肯掏心掏肺;虽然有时候容易冲动,脑子一热就干出点混账事,但胜在有一股不服输、不认命的倔强劲儿!”
他回忆起往事,眼神变得有些飘忽和柔和,仿佛看到了年轻的自己:“我可以跟你交个底,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混得可能还不如你呢!那时候年轻气盛,为了一点小事就跟人动手,把对方打成了重伤,差点就真的进去蹲大牢了!要不是你爷爷拼了老脸、花了巨款上下打点,我的人生可能早就毁了……”
他的语气带着感慨:“可你看,后来呢?后来我不照样磕磕绊绊地继承了家业,咬着牙,一步步把何家从一个地方性的普通家族企业,做到了今天徽京市公认的四大家族之一?这里面,固然有你爷爷、太爷爷他们打下的基础和留下的人脉,但要说一点我的努力都没有,那也是瞎说。要是没有我当年那股敢拼敢闯、关键时刻能豁得出去的决断力,何家到今天,顶多也就是个徘徊在二三流的家族,绝不可能有现在的规模和影响力。”
何涛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儿子身上,带着审视和鼓励:“而且,你有一点,比我当年要强得多——你更重感情,更讲义气,心里有杆秤,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在如今这个利益至上、人心叵测的环境里,看起来可能是缺点,但恰恰是做生意、管理企业最宝贵、最难得的品质!它能帮你留住真正的人才,赢得长久的信任。”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复杂和微妙:“反观你姐何薇……她确实非常优秀,脑子转得快,聪明,做事目标明确,手段也干脆利落,论起商业手腕和魄力,可能方方面面都比你强。但是……我不喜欢她,甚至有些防备她的一点,就是她骨子里继承了你妈那种……精于算计的特质——算计利益,算计得失,算计每一步的投入产出比,甚至……连血脉亲情都要放在天平上称量一下价值。”
何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心痛:“我还记得她小时候,大概也就七八岁吧,就已经开始懂得刻意讨好家里的各位长辈,在大人面前装出一副特别成熟、特别懂事、完美无缺的样子。那副早熟又刻意的模样,那种眼神里隐藏的算计……跟你妈柳玲年轻时,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从那个时候起,我心里就隐隐觉得……这孩子,心思太重,活得太累,也太……虚伪了。她似乎从来没有像你这个傻小子一样,真正放肆地哭过、笑过、闹过。”
他看着何飞,语重心长,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道:“儿子,你要记住老爹这句话。当一个人开始习惯性地、带着目的去刻意讨好别人,为了所谓的利益和好处,不断地隐藏、压抑自己最真实的感受和想法时,那就是他走向虚伪和迷失的开始。我不是重男轻女,你们两个都是我的亲骨肉,我怎么会不疼?怎么会故意偏心?可是……如果真要把整个何家交到你姐手里,我真的是……一万个不放心!我怕她会像你妈一样,最终被无边的权力和巨大的利益迷了心窍,失了本心,最后……把整个何家都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何飞听着父亲这番从未有过的、深入肺腑的剖析,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眼神中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委屈:“小时候……我其实一直都有这种感觉……总觉得我就像是你在外面的私生子一样,是个多余的……妈她……从来就没真正喜欢过我。她对我姐,那是无微不至,关怀备至,买最新款的衣服、报最贵的兴趣班、出席各种重要场合都带在身边,从来都不落下;可对我呢?……”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受伤的情绪:“却总是不闻不问,冷淡得很。有时候我生病发烧,难受得躺在床上哼唧,她甚至都能以工作忙为借口,不肯来医院看我一眼……可能……可能我天生就是个不讨人喜欢、不会来事儿的野孩子吧……”
他顿了顿,甩甩头,似乎想甩开这些不愉快的回忆,又回到了现实的问题:“对了爸,说点实际的……要是您和我妈……最后真的都……都进去了,咱们何家这么大一摊子,以后可怎么办啊?旗下那么多产业,那么多靠着何家吃饭的员工和家庭……总不能就这么散了吧?得有个打算啊……”
何涛叹了口气,开始冷静地盘算和交代起来,仿佛在安排一件与己无关的商业项目:“我大概估算过,现在何家账面上,七七八八加起来,大概还能有几十个亿的流动资金可以动用。再加上全国各地的一些优质不动产、持有的上市公司股票以及一些前景不错的股权投资,全部折算下来,总价值差不多还能有300亿左右。”
他的语气变得务实:“当然,一旦我和你妈出事,消息传开,这些资产肯定会因为调查、冻结和市场恐慌情绪,出现一定程度的贬值和缩水,这是不可避免的。但再怎么不济,我想……保住200亿左右的底子,应该还是没问题的。而且,咱们何家的产业,除了被金蛇帮这些年巧立名目坑走、掏空的那部分,其实本身并没有什么大的、致命的负债链,就算有一些正常的银行贷款和商业欠款,也都在可控的、安全的范围之内,不会导致瞬间崩盘。”
他继续安排道,思路清晰:“到时候,你可以主动去找你姐,坐下来平心静气地商量一下。如果她觉得这是个烂摊子,不愿意接手,或者想划清界限,那你就主动点,把公司的内地业务和相关的资产,切割出一部分来分给她,让她自己拿去发展,也算全了姐弟情分;你呢,就牢牢抓住海外事业部的那块优质资产和现金流,干脆远走高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找个喜欢的国家,换个环境,一切重新开始,凭借这些资本,你下半辈子也能过得逍遥自在,相当不错了。”
何涛设想着另一种可能:“如果……如果你姐她念及亲情,愿意和你一起,继续把何家这块牌子撑下去……那也好办。就让她来当集团的总经理,负责具体的业务运营和日常管理,她能力足够;你呢,就出任董事长,把握大的战略方向,负责最终决策和监督。我相信,只要你们姐弟俩能够真正地齐心协力,互相扶持,而不是互相猜忌、暗中算计……咱们何家这艘船,就沉不了!就有重新扬帆起航的那一天!”
何飞听完父亲这番细致入微的安排,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但旋即又生出新的纠结:“老爸……既然您心里把这些都盘算得这么清楚了……为什么……为什么不亲自跟我姐当面说清楚呢?她现在人就在隔壁病房,离咱们也就几步路……要不……我现在就过去叫她过来?咱们一家人,趁这个机会,把所有的误会、所有的打算,都摊开来,好好商量商量?毕竟……这是关系到整个家族未来的大事啊……”
何涛却立刻猛地摇了摇头,声音下意识地压得更低了几分,眼神中充满了警惕和戒备,他示意何飞凑近些,低声道:“你傻啊?!动动脑子!王莹现在就在你姐身边‘照顾’着,几乎是寸步不离!你姐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心里藏不住事,情绪都写在脸上!我要是现在跟她说了这些全盘计划,以她的状态,根本瞒不住王莹!用不了多久,王莹,还有她背后的柳玲,就会立刻知道咱们已经倒向了国安,知道了咱们的全盘计划!到时候,她们狗急跳墙,会做出什么更疯狂的事情来,谁都无法预料!”
他的脸色变得无比严肃:“而且……最关键的是……我现在……根本无法确定,你姐她……到底知不知情?她到底……是不是也参与了你妈的这些计划?如果……如果她也是知情者,甚至是你妈的帮凶之一……那咱们父子俩现在去找她摊牌,岂不是自投罗网?到时候,别说咱们父子俩性命难保,整个何家,可就真的彻底完蛋,一点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了!这个险,我们绝对不能冒!”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何飞几乎是立刻脱口而出地反驳道,语气异常坚定,带着对姐姐本能的信任,“我相信我姐!她绝对不是这样的人!是,她是争强好胜,是有点虚荣,有时候说话是挺冲,也不太瞧得上我这个吊儿郎当的弟弟……可她本性不坏!骨子里是善良的!她绝对绝对不会参与这种丧尽天良、谋杀亲父亲弟的计划!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咱们父子俩被人害死!我敢用性命担保!”
何涛看着儿子那激动而坚定的眼神,知道他们姐弟情深,心里既欣慰又无奈,最终所有情绪都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希望吧……儿子……我也希望……她还没有被你妈那些黑暗的想法彻底污染,心里还保留着最起码的人性和亲情……可是儿子啊……人心隔肚皮,世事难料……咱们现在身处漩涡中心,一步踏错就是万丈深渊……不得不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