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儿的心脏突然骤停。她猛地抓住胸前的玉佩碎片,裂缝里的黑血正往下滴,滴在斧刃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想起母亲把玉佩塞进她手里时的眼神,想起火海里那个转身的背影,想起废墟里找到的那半块烧焦的头骨——原来母亲当年不是冲进火海,是被什么东西拖进去的。
焚化炉的烟囱突然喷出股黑烟,在空中凝成个巨大的骷髅头,张开的嘴里传出无数人的哭喊。林婉儿抬头望去,只见骷髅头的眼眶里,正慢慢浮现出两张脸——左边是李承道,右边是她母亲,两张脸都在无声地笑着,嘴角咧到耳根。
赵阳的手又掐了过来。这次林婉儿没躲,只是握紧了消防斧,斧刃上的红光映着她苍白的脸。她看着赵阳那双被黑气吞噬的眼睛,看着他脖颈处越来越清晰的白骨纹路,突然想起李承道藏在布包里的那半本《镇魂要术》——书里夹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三个穿着道袍的人,中间那个老者的后腰上,有块和李承道一模一样的胎记。
原来所谓的血亲,从来都不止一脉。
黑血顺着斧刃往下淌,滴在地上,与钱多多的血、李承道的血、赵阳的血混在一起,慢慢汇成个完整的符咒。林婉儿能感觉到自己的骨头在发烫,从锁骨到脊椎,每节骨头都像被烧红的烙铁烫过,刻着的符咒正在苏醒。
烟囱里的骷髅头发出刺耳的尖啸。那团白骨终于从焚化炉里爬了出来,缺了的头骨位置,正对着林婉儿的胸口,张开的颌骨里,传出她母亲哼唱的童谣,调子和当年火海里的一模一样。
“该你了,婉儿。”李承道的声音从白骨堆里传来,温柔得像在哄孩子,“把你的骨头……还给骨母吧……”
骨母睁眼的瞬间,林婉儿听见了骨头生长的声音。
像春蚕啃食桑叶,又像钝刀切割木头,从停尸房的四面八方涌来。那团白骨人形的眼窝不再空洞,嵌着两颗浑浊的眼珠——是赵阳的,瞳孔里还映着她举斧的身影,脖颈处的皮肤正在剥落,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白骨,每块骨头上都刻着细密的符咒,与李承道脊椎骨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娘……”林婉儿的喉咙发紧。骨母的脸正在成形,眉骨的弧度、下颌的线条,都像极了母亲年轻时的模样,只是皮肤泛着青灰,嘴唇的位置裂着道缝,里面嵌着半片烧焦的布——是母亲当年冲进火海时穿的旗袍碎片。
骨母没有回应。它只是缓缓抬起手,赵阳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被捏在掌心,“七”字胸骨上的血正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地上的“七”字血痕里,发出“咕嘟”的声响,像在煮汤。停尸房的人皮墙上突然渗出黑液,那些缝在皮上的碎骨开始震动,顺着墙壁的缝隙往下滑,慢慢聚向骨母的脚边。
“它在补全骨架。”林婉儿猛地后退,撞到了身后的冰柜。柜壁上的人皮被震得簌簌作响,露出底下的砖石——上面刻着李承道祖上设坛时的谶语:“白骨聚,哀歌起,生人近,魂魄替。”最后那个“替”字被人用刀剜掉了,留下的凹坑里,嵌着块小小的耳骨,上面沾着点暗红的胭脂。
是母亲的耳骨。
林婉儿的玉佩碎片突然炸裂,这次不是裂开,是化作无数细小的骨粉,顺着她的指尖飘向骨母。骨母的身形剧烈摇晃起来,心口的“六”字头骨与飘来的骨粉产生了共鸣,发出刺眼的白光,将整间停尸房照得如同白昼。
白光里,林婉儿看见无数人影在挣扎。有穿旗袍的母亲,有穿道袍的李承道师父,有哭喊的村民,还有个小小的身影,穿着破烂的童装,正抱着块筋骨啃得满嘴是血——是钱小宝。他们的魂魄都被锁在骨母体内,像被困在琥珀里的虫。
“替……不是替代……”林婉儿突然明白了。她想起李承道跳进焚化炉时的诡异笑容,想起《镇魂要术》里那句被血浸透的注解:“以魂养魂,以骨换骨。”
骨母的哀歌突然变了调子。不再是凄厉的哭喊,而是温柔的哼唱,和母亲哄她睡觉时的调子一模一样。它举着心脏的手慢慢放下,赵阳的血滴在地上,那些聚在脚边的碎骨突然开始逆向游走,顺着墙壁的缝隙爬回人皮里,仿佛时光倒流。
“它想解脱。”林婉儿的眼眶发烫。她看着骨母心口的白光越来越盛,看着母亲的魂魄在光里向她挥手,突然想起李承道说的“以怨制怨”——不是用怨气对抗怨气,是让所有的怨找到出口。
她抓起地上那半本《镇魂要术》,书页上的祭坛图还在燃烧,灰烬里浮着最后一行字:“至亲骨,燃魂火,七情灭,怨自散。”林婉儿突然明白,李承道为什么要自焚——他不是要终结骨母,是要用自己的魂火点燃“至亲骨”。
所谓的至亲,从来都不止一脉。
林婉儿猛地冲向焚化炉。骨母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啸,那些刚爬回人皮的碎骨又掉了下来,像雨点般砸向她。她的旗袍被划开了无数道口子,皮肤渗出血珠,却丝毫没有减速,焚化炉的火光在她眼前越来越亮,里面李承道的脊椎骨还在燃烧,每节骨头上的符咒都亮得像颗小太阳。
“娘,该走了。”林婉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抓起块燃烧的脊椎骨,转身冲向骨母,“1943年的债,今天该清了。”
骨母的尖啸戛然而止。它看着林婉儿手里的燃骨,看着她胸前飘来的骨粉,突然缓缓跪下,心口的白光里,母亲的魂魄慢慢走了出来,伸手拂去她脸上的血污。林婉儿将燃骨按在骨母心口的“六”字头骨上,火焰瞬间窜了起来,顺着骨母的骨架蔓延,那些被困的魂魄在火中露出解脱的笑容,一个个化作光点,飘向窗外。
钱小宝的黑影最后一个离开,他回头看了眼焚化炉的方向,那里的火光正慢慢变暗,李承道的魂魄在火中朝他挥了挥手,像在说“再见”。
哀歌彻底消失了。
林婉儿站在一片灰烬里,手里还攥着块没烧完的脊椎骨。停尸房的人皮墙已经化作飞灰,露出后面的蓝天,几只乌鸦正衔着钱小宝的碎骨往远处飞,像是在送葬。赵阳的身体躺在不远处,脖颈处的白骨纹路已经褪去,脸上带着种平静的笑容,仿佛只是睡着了。
她走到焚化炉前,里面的火已经灭了,只留下堆灰白色的骨灰。其中有块骨灰格外特别,上面还残留着符咒的印记,林婉儿捡起它,发现上面刻着个模糊的“李”字——是李承道的魂骨。
晨光从焚心苑的铁门缝隙里照进来,落在地上的血痕上,那些“一”到“七”的数字正在慢慢变淡,像被清水洗过的墨迹。林婉儿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响动,回头看见赵阳的尸体旁,镇魂铃的碎片正在慢慢合拢,变成个完整的铃铛,发出声清脆的响。
她捡起铃铛,摇了摇。
铃声穿过空旷的火葬场,惊起最后几只乌鸦。远处传来鸡鸣声,天快亮了。
林婉儿最后看了眼焚心苑,转身往外走。她的旗袍沾满了血污和灰烬,却挺括如初,胸前的玉佩碎片已经化作骨粉,融进了她的皮肤里,留下个淡淡的符咒印记。口袋里装着那半本《镇魂要术》和李承道的魂骨,风吹过的时候,书页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有人在低声哼唱着什么。
不是哀歌。是童谣,调子和母亲唱的一模一样。
走到铁门时,林婉儿回头望了眼。焚心苑的牌坊在晨光里显出破败的轮廓,“焚心苑”三个字的空缺处,不知何时长出了株野草,草叶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像颗眼泪,又像块未被发现的白骨。
她笑了笑,摇响了手里的镇魂铃,转身走进了朝阳里。铃铛的声音在空荡的城郊回荡,惊起几只早起的飞鸟,它们盘旋着,朝着火葬场的方向最后望了一眼,然后振翅飞向远方,将那首白骨哀歌,彻底留在了身后的灰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