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秋。锁龙村被太行山的雾气裹了整整三日,连日头都成了蒙在油纸里的蛋黄,昏昏沉沉地悬在山尖。李承道的驴车碾过村口那座青石板桥时,车轮碾到块松动的石板,"哐当"一声,倒像是敲碎了什么陈年的骨头。
"师父,这村子邪门得很。"赵阳攥着腰间的桃木钉,指节泛白。他十七岁的脸本就棱角分明,此刻被雾气一蒸,更显得青白。驴车旁的老槐树上缠着红布,布上沾着黑褐色的斑点,像干涸的血。
林婉儿正低头用银簪挑开驴蹄上的泥块,闻言抬头。她穿件洗得发白的月白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唯有那双眼,黑得像深潭,不起半点波澜。"雾里有尸气,淡得很,像是埋了有些年头。"她指尖划过银簪尾端的刻痕——那是个"婉"字,刻得极浅,像怕人看见。
李承道斜倚在车板上,青布道袍的下摆沾着草屑。他叼着根枯草,望着村口那块歪斜的石碑,碑上"锁龙村"三个字被风雨蚀得模糊,边缘却新添了几道指甲抓挠的痕迹。"何止邪门。"他吐出草茎,罗盘从袖中滑出,铜制的盘面在雾里泛着冷光,指针疯了似的转,"这地方的阴气,能把活人熬成浆糊。"
说话间,一阵唢呐声穿透雾霭,红绸子似的缠上来。只见一队送亲队伍从雾里钻出来,吹鼓手的脸白得像纸,腮帮子鼓得老高,却不见气从鼻孔出。最前头那顶花轿,红布上绣的鸳鸯竟都是单只眼,轿帘被风掀起一角,里面黑洞洞的,像张要吞人的嘴。
"张大户家娶亲,用了个外乡娃当活聘礼。"一个挑着菜担的老汉从旁经过,见三人打量送亲队,压低声音啐了口,"作孽哟,那娃昨儿还在村口讨饭,今儿就。。。。。。"
话没说完,老汉突然捂住嘴,脸色骤变,转身就往村里跑,像是被什么追着。
赵阳正要追问,却被林婉儿拽了拽衣袖。她指了指送亲队伍后面——两个精壮汉子架着个少年,少年的手腕被麻绳勒得发紫,嘴里塞着粗布,眼睛瞪得滚圆,瞳孔里映着花轿的影子,像两团烧不起来的火。
"活聘礼。"林婉儿的声音很轻,"《异俗考》里提过,偏远山乡有用活人抵聘礼的,说是能保新婚夫妇白头偕老。"她顿了顿,指尖在银簪上捻了捻,"但没说过,活聘礼要被。。。。。。"
"要被埋进后山的聘礼坟。"李承道突然开口,罗盘的指针猛地停住,死死指着村子深处,"三年前我路过这附近,就听说过这规矩。"他的声音有些发紧,道袍下的手攥成了拳。
当晚,三人借宿在村西头的破庙。赵阳用桃木钉在门槛上钉了个十字,林婉儿在佛像前点了三炷艾草,烟雾缭绕里,李承道正对着罗盘出神,铜针上凝着一滴黑血,像颗没泪的眼。
"师父,这银圆邪门得很。"赵阳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枚生锈的银圆,边缘缺了个角,上面刻着个模糊的"李"字。"下午在送亲队伍经过的路上捡的,摸起来黏糊糊的,像是。。。。。。"
"像是血。"林婉儿接过银圆,放在鼻尖闻了闻,"不止血,还有尸油的味。"她突然按住赵阳的手,将银圆凑到他眼前,"你看这缺口,边缘有齿痕,像是被人用牙咬出来的。"
赵阳吓得手一哆嗦,银圆掉在地上,滚到佛像脚边。月光从破窗照进来,恰好落在银圆上,缺口处竟隐隐渗出红水,在地上积成个小小的血珠。
就在这时,庙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站在门口,衣衫破烂,露出的胳膊上满是抓痕。是白天那个老汉提到的李寡妇。
"红嫁衣。。。。。。红嫁衣来讨聘礼了。。。。。。"李寡妇的眼睛直勾勾的,嘴角淌着白沫,"银圆咬手啊。。。。。。咬手。。。。。。"她突然冲向李承道,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你们是外乡人。。。。。。外乡人也要当聘礼。。。。。。"
赵阳正要上前拉开,李寡妇却猛地松开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三人低头一看——她的脖颈上有圈紫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而她的手心,攥着十枚银圆,每枚银圆上都刻着个字,连起来正是"张大户家聘礼,三更必死"。
"不好!"李承道拽起林婉儿和赵阳就往外跑,"那少年要出事!"
夜雾更浓了,张大户家的方向传来几声狗吠,接着是死寂。等三人摸到张大户家的柴房,门虚掩着,里面黑得像泼了墨。林婉儿掏出火折子,火光跳动间,他们看见少年吊在房梁上,双手被银圆穿了掌,鲜血顺着银圆的边缘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个小小的血泊。
少年的眼睛还睁着,林婉儿凑过去,借着微弱的光细看,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少年的瞳孔里,映着个披红嫁衣的女人,女人的脸被头发遮住,只能看见嘴角咧开的弧度,像是在笑。
"不止一个。"李承道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指着柴房的墙角,那里堆着十几捆布匹,每捆布里面都鼓鼓囊囊的,"这柴房,埋过不少人。"
赵阳突然"啊"了一声,指着少年的脚边。那里散落着几枚银圆,其中一枚缺了个角,正是他白天捡到的那枚,此刻缺口处的红水已经凝固,变成了紫黑色。
"谁在那儿?"柴房外传来脚步声,是村长王德海,他手里提着盏马灯,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就知道是你们这些外乡人作祟!"
王德海身后跟着几个村民,手里都拿着锄头扁担,眼神里带着狠厉。马灯的光晃过少年的尸体,村民们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反倒像是早就料到。
"把他们抓起来!"王德海一声令下,村民们蜂拥而上,"敢在锁龙村害人性命,按规矩,得埋进聘礼坟,给山神抵债!"
赵阳想反抗,却被李承道按住。李承道的目光扫过村民们的脸,每个人的衣领里都露出半截红布,像抹没擦干净的血。"我们没杀人。"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我们可以留下,等查清真相。"
王德海眯起眼,马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好啊,我倒要看看,你们能不能熬过今晚。"他挥了挥手,村民们押着三人往祠堂走,"记住,锁龙村的规矩,从来由不得外乡人破。"
路过柴房时,林婉儿回头望了一眼。月光从窗棂钻进去,照在少年的尸体上,那双睁着的眼睛里,红嫁衣女人的影子似乎动了动,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而墙角的布匹堆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银圆在滚动。
祠堂里阴森森的,供桌上摆着牌位,牌位前的香炉里插着三炷香,香灰却都是黑色的。王德海关上门,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三圈,发出"咔哒"声,像骨头断裂的脆响。
"师父,现在怎么办?"赵阳压低声音,桃木钉在手里攥得发烫。
李承道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罗盘。在祠堂的阴气里,铜针上的黑血开始流动,缓缓指向供桌。林婉儿走过去,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光细看,突然发现供桌的木纹里嵌着些东西——是银圆的碎屑,和少年掌心里的一模一样。
"锁龙村的秘密,不在聘礼坟。"林婉儿的指尖划过木纹,"在这里。"
话音刚落,祠堂外传来银圆滚动的声音,从远及近,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台阶往上爬。接着,是女人的哭声,细细的,缠缠绵绵的,钻进门缝,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赵阳打了个寒颤,突然指着供桌底下——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双红绣鞋,鞋尖沾着泥,像是刚从土里拔出来的。
李承道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知道,这一夜,才刚刚开始。
祠堂的横梁在哭声里微微颤动,陈年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落在供桌的牌位上,像给那些模糊的名字蒙了层白纱。赵阳背靠着门板,手心里全是汗,桃木钉的尖刺硌得掌心生疼。他盯着供桌下的红绣鞋,那鞋头的泥渍里混着几根枯黄的草,像是从坟里带出来的。
"别碰。"林婉儿按住他要伸出去的手,指尖冰凉。她蹲下身,从发间抽出银簪,轻轻挑起一只绣鞋的鞋带——那鞋带竟是用铜钱串成的,每枚铜钱都被钻了孔,穿线的地方泛着黑红,像浸透了血。"是‘锁魂带’,用枉死者的头发混着麻线编的,穿在鞋上,能把魂困在鞋里。"
李承道的罗盘突然发出一阵蜂鸣,铜针剧烈跳动,在盘面上划出细碎的火花。他猛地抬头,望向祠堂的横梁——那里悬着块黑布,布角垂下来,在穿堂风里轻轻晃,像只垂着的手。"上面有东西。"他话音刚落,黑布突然坠落,露出后面的景象:密密麻麻的银圆钉在梁上,每枚银圆的中心都插着根银针,针尾缠着红线,红线的另一端隐没在横梁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