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爹酒楼”上,一个官员正在大撒酒疯,犯忌的话说得不少,同席的几个太监劝都劝不住。
老魏定睛一看,不但几个太监相识,连那个撒酒疯的官员也打过几次交道,那官员非他,便是鸿胪寺丞李可灼了。这时,他依然口沫横飞,挥手狂言:
“这年头升官无需才德,马屁拍准了即可青云直上,别看我连当了六年鸿胪寺丞,机遇一到,老天也挡不住我。。。。。。。青云直上!";
有人将他半搀半拖地扶下楼,他已下了一个楼梯,突然猛一转身,又向着众酒客挥手,并声嘶力竭喊道:
";。。。。。。直上!直上!。。。。。。";
整个人的神态,可笑亦复可怖。
楼上临窗的一席,有二酒客相对而坐,各自独酌,一个是白发的李永贞,一个是王风。
李永贞到此独饮,他一脸冰霜,人们远远一望,即感到一种莫名的凉意,避之唯恐不及,哪敢与之共席?王风是闻”廊下内酒“之名而来的,来时所有席位都坐满酒客,唯此临窗一席宽裕而且通风透气,便坐了下来。便此一坐,即刻感到对方突然投来了异乎寻常的目光,那目光比寒冰还要冷一百倍。王风缓缓抬起头来,漠然望去,见他下额光滑,即断定是个太监;但他的目光何以如此之冷,似乎与自己有什么刻骨的仇、蚀心的恨?王风如同推究甲骨卜辞一般,漠然察看着。于是双方便这么对视着,双方都觉得对视的时间漫长得无以言喻,似乎从远古以来便这般对视着,一个冷然,一个漠然。最后几乎是同时一笑,便不再互视,各自喝自己杯中的枣酒。
过此,他们又喝了很久很久,彼此不交一言。
当李可灼嘶喊过后,楼梯上犹传来脚步失衡而引发的咯吱咯吱乱响。
“这是一个被圈割的人,”李永贞突然说,他似乎怕对方误解,又添上一句:“那醉鬼!";
”他不是宦官,是鸿胪寺丞。“王风纠正道。
”别以为只有宦官才是阁人,其实大部分读书人都是阁人。。。。。。“李永贞依旧冷冷一笑
王风觉得此人由于被阉割,这才骂天下人都是阉人。李永贞继续讥讽道:
”我们宦官由于被阁割,所以没有子孙后代传下去,绝种了。读书人所为何事,是不是树立思想与精神,传之于后世,以化育天下?但儒教的门徒又如何,他们着书、立说、讲学,哪一点不是孔夫子的唾余,哪一点是新东西?可见,他们一入孔门,即如废人一个,丧失了产生新思想、新精神的能力,他们是一群精神被阁割的人,比我们这群太监还要可怜。本朝最推崇的朱熹,实际上也不过等同于一个司礼监罢了。我们宦官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被阉了,你们读书人啊,少了自知之明,不知道自己早就从精神上给人家阁割了
王风的心中豁然一亮,但如黑夜中的闪电,亮则亮矣,一亮又暗,实在来不及看清被照亮的物事,更谈不上捕捉住它了。这么冷静的人,居然有那么偏激的观点?宦官怎可比拟于知识分子的节操?他寻思了一阵,终是一无所获。他不愿再追捕对方的思绪,却逆着对方的思维,言道:
“你这个人,心中有一万把刀。。。。。。。";
此刻李永贞已经站起身,懒洋洋走了几步,听了这话,突然将身体定住,然后慢慢转过身来,举手搔了一下头发,久久地望着王风,才说道:
”你这个人,心中是一堆灰烬,劫后余灰;我没见过像你这般冷漠的年轻人,所以破例与你交谈,以为你会懂。你听懂了吗?。。。。。。";
他不待王风回答,兀自走了;但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住。因为楼上又有一个醉鬼,大喊大叫起来:
";。。。。。。俺不是宦官!俺不是太监!俺是一块抹桌布。。。。。。一个尿壶!马桶!破了就是--堆垃圾·······死了以后就像埋死狗一般,无人理会,我们不但绝子绝孙,到阴司也无一人叨念。。。。。。天哪!呜呜。。。。。。哈哈!";
那醉鬼开始时脸上带着一抹怪笑,继而说到最后一字“念”字,突发两声低鸣,继而改为狂笑,似乎快活之极,又似难受之极。
有几个太监怕他闯祸,有的抱住了他,有的则捂他的嘴。那醉鬼死命挣扎,狼嚎不已。
李永贞显然非常激动,走过去命令道:
“放开他,让他喊!难道你们不懂:只有让他喊个够,他才会好过一些!";
他的话充满凛凛之威,众人先是一怔,但那醉鬼却已经瘫在地上,似乎昏死过去了,
老魏和石元雅在楼上另一隅,目睹这一幕,也不禁目眶含泪,以酒浇着心中久久不散的块垒。
王风出了酒楼,耳中仍然回响此人的”警喻“。
近年来,只有两个人的话,牢牢地烙印在他的心中:一是黄鹤楼上的道士,一是这个白发宦官。他已经有点醉意,他绕着紫禁城红墙乱走,有两次与人撞个满怀,第二次还摔了一跤。这一跤使他心中一亮,忽想:如今皇帝危在旦夕,竟然无人想到抢救垂危的皇帝,连皇帝自己也不思自救,但一味解释自己并非沉溺声色。。。。。。看来大家的心思真的被阁割了,仅一味想抓谋害皇帝的凶手,却忘了救皇帝、忘了救社稷和这个百病丛生的大社会。这种失误当真太大了!怎么会这样呢?
想到此,醒了不少,他立即雇了一辆马车,飞驰回府。这时,已是掌灯时分。
5
他立即找到了父亲王纪,陈说了在“老爹酒楼”发生的事和自己的想法,王纪感到十分震惊,连道:
“你说的是。。。。。。";
王纪立即去找周嘉谟老尚书。恰好孙如游、杨涟、左光斗都在周府。他们正在紧张地分析政情,认定一场政变已在运行,很快就要爆发,只是不知十万太监之中,真正的对手是谁。为此,你一言我一语,几乎是抢着讲话,弄得王纪很难插话进去。
过了老大一阵子,王纪才叫道:
”眼下第一要事是什么?要抓谋害皇上的奸贼吗?不是!如今皇上危在旦夕,应该看护好皇上,其它的事先搁下吧!";
杨涟、左光斗,一怔,都道:
“是!是!";
”原该如此。。。。。。“孙如游想了想,也道。
周嘉谟想了很久,慢慢回过神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