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那日,清玄的柴门前忽然停了顶青布小轿。煜明赶到时,正见清玄对着镜台束发,往日随意挽着的墨发,此刻用一根紫檀木簪束成发髻,竟添了几分疏离的贵气。
“这是……”煜明怔住。
清玄转身,手中捏着封烫金的书信:“京中来的,家师当年的门生做了御史,举荐我入太学。”他语气平静,眼中却掠过一丝复杂的光,“其实我早该告诉你,我本姓沈,原是江南士族之后,只因家道中落才随家师隐居于此。”
煜明只觉心口一沉,像有片春云忽然遮住了阳光。他看着清玄腕间那道早已淡成浅粉的疤痕,忽然明白为何这三年来,清玄从不愿提及身世。“所以,这《云麓词心录》……”
“本就是暂居云麓山时的念想。”清玄打断他,从书案上拿起那只收着词牌笺的锦盒,“煜明兄,这三年与你‘赌书泼茶,倚楼听雨’,是清玄此生最自在的时光。这盒子里,有你我共填的三十六阕词,还有……”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方小小的端砚,砚背刻着“砚边雪暖”四个字,“这是家师留给我的‘浣溪’砚,说见砚如见词心。如今我将它送你,望你替我写完这《云麓词心录》。”
煜明接过砚台,触手生温,砚底竟还留着清玄指尖的余温。他张了张嘴,想劝清玄留下,话到嘴边却变成:“你此去汴京,晏小山的‘梦后楼台高锁’怕是要应景了。但别忘了‘当时明月在’——云麓山的月,可是会跟着词心走的。”
清玄闻言失笑,眼中却泛起水光:“正是为此,才要将这‘浣溪’砚留给你。你看这砚池形如弯月,每逢十五,月光便能盛满整个砚台,那时你若填了新词,便对着月亮读一遍,我在汴京,定能听见。”
小轿起行时,清玄掀起轿帘,最后望了眼云麓山的方向。煜明站在竹篱下,手中紧握着那方“浣溪”砚,砚背上的“砚边雪暖”四个字,在春阳下泛着温润的光。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夜,两人围炉论词,清玄曾说:“真正的好词,应如雪中炭火,能暖故人千里心。”
此后数月,煜明常对着“浣溪”砚独坐。每当月圆之夜,砚池中果然盛满月光,他便将新填的词对着月亮读一遍,想象清玄在汴京的某个角落,是否也在对着同一轮月,展卷微笑。直到某天收到清玄的信,信中只有一阕《蝶恋花》:“云麓山长天浩渺,一纸词心,托与东风早。砚底月光应未老,故人犹记春前约……”
煜明读着词,忽然看见砚池中晃碎的月光里,隐隐映出两个少年的影子——一个在阶前续词,一个在炉边温酒,满室松烟墨香,比江南的春色更绵长。他知道,清玄从未离开,就像那些被岁月沉淀的词句,只要有人还记得,便永远在云麓山的风里,在砚边的雪暖中,活色生香。
第四章砚田千顷共云耕
五年后的暮春,煜明在云麓山的藏书楼里整理《云麓词心录》。窗外杜鹃开得似火,将书页都染上了几分艳色。自清玄走后,这锦盒已积了近百阕词,有云麓山的樵夫随口吟的山歌,有路过的书生题在壁上的绝句,甚至还有卖花女用吴音唱出的小调,竟都被煜明一一收录。
“煜明兄,别来无恙?”
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煜明猛地抬头,见清玄立在花影中,身上已换了儒衫,腰间系着玉带,唯有眉眼神采依旧,腕间那道疤痕已淡得几乎看不见。他身后跟着个小童,捧着个描金漆盒,盒中竟躺着一卷泛黄的宣纸。
“清玄!你……”煜明放下笔,指尖微微颤抖。
清玄笑着走近,将宣纸展开,竟是当年那幅《寒江独钓图》,只是如今画上多了些题跋,最显眼的是晏几道的真迹:“观此画知词心,如见故人独立风雪,却有砚田千顷可耕。”“这是我在汴京太学的藏书阁里找到的,”清玄指尖抚过画中那面小小的酒旗,“当年你说‘独钓’是与天地对酌,如今我才明白,真正的词心,从不是独钓寒江,而是‘把盏共君说’——你看这五年,你替我收了这么多词,云麓山的词心,早已不是你我二人的私藏了。”
煜明这才注意到,清玄带来的漆盒里,除了晏几道的题跋,还有一方新砚,砚盖刻着“云耕”二字,打开来,砚池竟做成了云海翻涌的模样,正是当年清玄说过的“石质能凝云气”。“这是我请汴京最好的砚匠刻的,”清玄将新砚放在《云麓词心录》旁,“家师当年说,词心如云海,需得万千人共耕,方能生出日月星辰。如今我已向朝廷请辞,想回云麓山建个词社,就用这‘云耕’砚做社中公用,如何?”
窗外杜鹃忽然落了一片花瓣,恰好飘进“云耕”砚的云海砚池中。煜明望着清玄眼中与当年无异的光,忽然想起初次见面时,他蹲在阶前续词的模样。原来这世间最动人的友情,从不是乍见之欢的惊艳,而是像砚台里的墨,在岁月的研磨中,渐渐透出温润的光,将彼此的词心,都染成了云麓山永不褪色的春秋。
他拿起“云耕”砚,对着窗外的杜鹃花海,忽然朗声吟道:“松烟凝处初逢雪,砚底光浮万里春。从此云麓无独钓,千顷词田共耕云!”
清玄抚掌大笑,接过话头续道:“好个‘千顷词田共耕云’!就用这句做我们词社的社训如何?”
阳光穿过花影,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也落在那两部《云麓词心录》上。旧锦盒里的词笺已泛着岁月的黄,新砚台里的云海却仿佛正在翻涌,要将这云麓山的故事,这砚边暖过的友情,都化作永不干涸的墨,等着下一个踏雪而来的故人,共写新词。而那些被收录的字句,无论是“落花人独立”的清寂,还是“千顷词田共耕云”的旷达,终究都在时光里,酿成了比花雕更醇厚的韵致,只要有人翻开书页,便能听见当年雪落的声音,和两颗词心在砚边轻叩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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