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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科举棘途(第2页)

“说!”谭继洵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震得花厅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榜上……榜上无名……”管家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头垂得更低了。

谭继洵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随即又强行压下,只从齿缝里冷冷挤出两个字:“卷子!”

很快,誊抄回来的试卷副本连同主考官的朱笔批语被恭敬地呈上。

谭继洵的目光掠过儿子那笔走龙蛇、锋芒毕露的破题文字,最终定格在卷那几行刺目的朱砂批语上:

“文气贲张,锐意过甚!譬若新于硎,锋芒毕露,恐伤玉之温润。为文之道,当如圭璧含章,锋芒内敛,方合朝廷取士敦厚和平之旨。此等意气,非国家祥瑞之兆也!黜落。”

“锋芒过盛……非国家祥瑞?”谭继洵捏着纸张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白,纸张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猛地将纸拍在旁边的紫檀小几上,震得杯盏叮当作响。

花厅里死一般寂静,侍立的仆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喘。

而在后园的书房里,谭嗣同独自一人,正对着窗外一丛在风雨中摇曳的芭蕉。

雨水顺着宽大的蕉叶滑落,砸在青石板上,出单调而固执的声响。

他手中紧紧攥着那份誊抄回来的、被朱笔判了死刑的文章。

那“非国家祥瑞”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底,更烙在他的心上。窗外风雨如晦,他年轻的脸上第一次褪去了所有的飞扬神采,只剩下一种被巨大力量强行扭曲的困惑、不甘,以及一种被深深冒犯后的尖锐痛楚。那痛楚如此陌生而剧烈,竟让他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落在榜外的失败之痛,还是自己引以为傲的才情被彻底否定的屈辱之痛。

他指节捏得白,骨节处隐隐透出青筋,那薄薄的卷纸在他手中簌簌颤抖,仿佛随时会被这无声的怒火撕裂。

时光在一次次启程赴考与垂头归家的轮回中悄然流逝。浏阳河畔那个十四岁的锐气少年,身形渐渐拔高,肩膀变得宽阔,眉宇间的稚气也沉淀为一种更深的思索,如同河床下被水流反复冲刷的卵石,棱角渐次磨圆,却更显沉实。

然而,命运的刻刀并未因此变得温和。

当谭继洵升任甘肃巩秦阶道,远赴西北边陲履职时,谭嗣同也随之踏上了更为荒凉艰苦的科举之路。光绪十一年(1885年),甘肃兰州贡院。

时值盛夏,西北的烈日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空气干燥得仿佛一点火星就能燃爆。

贡院那低矮的号舍,由土坯垒成,如同一个个狭小的蒸笼,密密匝匝地排列着。当沉重的号舍门被“哐当”一声从外面锁死,一股令人窒息的、混合着尘土、汗臭和劣质油墨的浑浊热浪,瞬间将谭嗣同死死裹住。

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如同吞咽滚烫的沙砾。

汗水立刻浸透了他单薄的葛布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

他强迫自己凝神,看向考卷上的题目。然而,眼前墨黑的字迹却在闷热的空气中诡异地晃动、扭曲、晕染开来,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墨影。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极力压抑着的沉重喘息声,间或夹杂着几声痛苦的呻吟和干呕,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在这死寂的蒸笼里格外刺耳。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刻都成了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猛地撕裂了令人窒息的沉闷!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濒死的绝望,仿佛来自地狱的呼号,直刺耳膜!

“啊——放我出去!我……我喘不过气了!闷……闷死我了啊——!”

紧接着,是沉重的身体猛烈撞击号舍板壁的“砰砰”声,伴随着木板痛苦的呻吟。

那声音由狂暴逐渐变得无力,最终只剩下断断续续、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喘息,越来越微弱。

“救命……救……”最后几个字,微弱得如同蚊蚋,随即彻底消失。

整个贡院陷入了一种比死寂更可怕的沉默。所有尚存一丝清醒的考生都僵住了,连呼吸都停滞了。

一种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无形的毒藤,瞬间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

谭嗣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将他因酷热而昏沉的头脑激得一片冰凉。

他死死攥着笔杆,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手心里全是冷汗,黏腻冰凉。那垂死的哀嚎和绝望的撞击声,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挥之不去。

他仿佛能透过那薄薄的土坯墙,看到隔壁号舍里那张因极度缺氧而扭曲、青紫的面孔,那双圆睁的、死不瞑目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望”着这吃人的牢笼。

“肃静!再有喧哗扰乱考场者,同罪论处!”号令官冰冷、毫无人气的呵斥声从过道尽头传来,如同鞭子抽打在凝固的空气上。

那声音里没有一丝惊惶,只有一种见惯生死的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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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考试是如何结束的,谭嗣同的记忆已然模糊。

他只记得,当沉重的号舍门终于打开时,刺目的阳光让他瞬间闭上了眼睛。衙役们面无表情地拖走了一具用草席潦草覆盖的尸体,席子一角露出一只僵硬的、穿着破旧布鞋的脚。

一股浓烈的排泄物恶臭混合着死亡的气息,随着那具尸体的移动而弥漫开来。幸存的考生们如同劫后余生般踉跄涌出,许多人面色惨白,眼神空洞,甚至有人扶着墙根剧烈呕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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