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卷着潮气扑进窗,吹得烛火摇晃。两份同样的盟约,在南北两岸的灯火下,被读出了截然不同的意味。淮河的水依旧东流,却在界碑投下的阴影里,藏起了无数尚未出鞘的刀。
濠州的临时官署设在城隍庙,原是南宋的巡检司,如今挂了块“蒙宋共管署”的木牌,左边漆成蒙古蓝,右边漆成南宋红,远远望去像块被劈开的木头。
首任蒙古管事是帖木儿的侄子阿台,粗通汉文,却总把“共管”说成“蒙管”,惹得南宋派来的通判赵文彬很不满。“阿台大人,盟约写的是‘共同理事’,这征收商税的册子,得咱们一起画押才行。”赵文彬把账册推过去,封面的红印旁边,特意留了个蓝印的位置。
阿台却抓起狼毫,在账册上随便画了个圈:“你们汉人规矩多,反正税银一半交北岸,一半交南岸,记那么细干啥?”他身后的蒙古兵哄笑起来,赵文彬的脸涨得通红,却只能忍着——来之前,李庭芝嘱咐过“小事可让,大事必争”。
入夜后,赵文彬在灯下写密信,汇报阿台“处处刁难,恐难久安”。刚封好蜡,就见窗外闪过个黑影,他赶紧吹灭灯,摸出枕头下的匕首。却听黑影低声道:“赵通判不必惊慌,某是李大人派来的。”那人递过个蜡丸,里面是李庭芝的手谕:“暂忍,伺机查探北人军备。”
开春后,濠州的流民开始返乡。蒙古兵在路口设了登记点,凡回南岸的,需登记姓名、家产;往北去的,则发“屯垦证”,许诺三年免税。
张大娘背着包袱站在登记点前,犹豫着要不要往北去。她儿子去年在北岸种麦,说那里的土地肥,税也轻。但邻居都说“北人终究是北人,待久了要吃亏”。登记的蒙古兵见她迟疑,递过来块麦饼:“大娘,北边新打的麦子,尝尝?”麦饼的香气钻进鼻腔,张大娘最终还是往北岸走了——对她来说,能吃饱饭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这样的场景,赵文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在密信里写道:“流民北去者日多,长此以往,濠州恐成空城。”李庭芝的回信很快传来:“许以南岸荒地,每亩再减一成税,务必留住百姓。”但南宋的土地多在地主手里,官府能拿出的荒地少得可怜,政策终究落了空。
萧虎得知后,对周显道:“民心如水,哪岸有利就往哪岸流。咱们不用派兵,只需把田种好,把税减够,濠州迟早是咱们的。”他命人在北岸修了所学堂,教汉蒙孩童一起读书,课本用的是双语对照的《农桑要术》。
盱眙的互市点在界碑东侧重新开张,蒙古的皮毛、药材堆在北岸,南宋的茶叶、丝绸摆在南岸,中间只隔了条三尺宽的石板路,由双方兵丁共同看守。
张茂才的第一笔生意是跟个蒙古千户做的,用十斤龙井换了张整张的狐皮。交易时,千户盯着他的算盘:“你们汉人的算珠真奇怪,不像我们用羊骨计数。”张茂才笑着演示:“这叫‘珠算’,快得很——下次您带二十张狐皮来,我给您算个优惠价。”两人的笑声混在一起,冲淡了彼此的陌生。
但私下里,张茂才总被赵文彬召见,问他“蒙古商户最近买了些什么”“有没有人打听南岸的布防”。张茂才嘴上应付,心里却觉得麻烦——他只想做生意,不想掺和这些事。有次被问急了,他脱口道:“北人买的最多的是茶叶和针线,难不成用针线缝铠甲?”
萧虎也在盯着互市,不过他更关心的是南宋的铁器。他对阿古拉道:“让商户多换些铁锅、农具,军器坊正缺铁料。”阿古拉有些犹豫:“盟约不许私换铁器。”萧虎冷笑:“换‘农具’不算私换——只要能回炉,铁锅也能铸成箭头。”
入夏后,淮河涨水,冲毁了几处界碑附近的哨卡。蒙古兵趁修卡时,把木栅栏往南岸挪了三尺,南宋兵发现后,又悄悄挪了回去,一来二去,竟动起了手。
先是推搡,后来演变成互掷泥块,最后阿台带着蒙古兵赶来,赵文彬也领了人对峙,双方剑拔弩张,差点真刀真枪打起来。消息传到盱眙,萧虎和李庭芝同时赶到现场,却都没急着问责。
“不过三尺地,值得动刀兵?”萧虎踢了踢那根惹事的木栅栏,对阿台厉声道,“给我挪回去,再往后退三尺——咱们是来守界的,不是来抢地的。”阿台不服气,却不敢违令,悻悻地指挥士兵挪栅栏。
李庭芝见状,也对赵文彬道:“北人退了,咱们也退三尺,多留些缓冲,省得再争执。”他对萧虎拱了拱手:“萧将军明事理。”萧虎回礼:“李大人也懂分寸。”两人目光相接,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戒备——这三尺地的退让,不过是更大博弈的铺垫。
秋收前,周显奉萧虎之命,以“巡查屯垦”为名,在濠州城外埋下了一批军器,用油布裹着,上面盖了层麦糠,位置恰好对着界碑的虎爪印。“等需要时,挖出来就能用。”他对负责埋东西的士兵道,“记住,每棵做记号的槐树下,埋的是不同的物件——东边是弓箭,西边是火药。”
几乎同时,赵文彬也在城隍庙的神像底座里,藏了份濠州布防图,用蜡封着,只等临安的密使来取。他不知道,自己信任的书吏,正是白虎堂安插的细作,早已把神像底座的机关画成图,通过茶商传到了萧虎手里。
界碑在秋阳下矗立,“各守疆土”四个大字被晒得发烫。淮河的水落了又涨,带走了落叶,却带不走两岸暗藏的刀光。萧虎站在北岸,望着南岸的炊烟,知道这平静不过是暂时的——当埋在地下的军器与布防图相遇时,这界碑终将成为新的战场标记。
而此刻,往来于界碑两侧的百姓还在讨价还价,蒙古牧民的马奶酒换走了南宋农妇的腌菜,孩子们在石板路上追逐,谁也没注意到,大人们的袖口里,都藏着未曾说出口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