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意识地发力,深深掐进了帝玺残印那条最深、最狰狞的裂缝边缘。龙血的温热仿佛顺着她的指甲缝渗入,带着不祥的刺痛。
孟靖轩的话像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她记忆的壁垒——眼前闪过长江夔门那滔天浊浪,沉浮着无数镶金边、缀宝玉的军官帽顶;闪过长安那座朱墙金瓦、守卫森严的玄米集团总衙密库,就在她带领的锦衣卫即将破门、掌握关键账册的前夕,一场“天降雷火”将一切焚成冲天白炽灰烬……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罪证,所有能通往大秦腐烂核心的秘密,都在烈火中扭曲、崩塌、消失!那火焰灼热的气息,似乎隔着时空再次扑面而来!
腰间贴着的帝玺骤然变得滚烫!那不是力量充盈的灼热,而是一种近乎烧灼灵魂的剧痛!仿佛那残存的皇权意志在愤怒地灼烧着她亵渎者的躯体!常冰文全身一震,指尖一松。
那方沉重的、饱含龙血、象征着她一生荣耀与权柄根基的玉玺残印,竟脱手滑落!还好她反应极快,另一只手瞬间抄住,才未让它当众坠地。
但这失态的瞬间,已然宣告了她内心的某种崩塌。
空气仿佛凝滞了数息。
夜风拂过,卷动常冰文玄黑官袍的下摆,袍身上细密的金线飞鱼暗纹在暮色中一闪而逝。她的眼神剧烈变幻,复杂难言——惊愕、动摇、刺痛、觉悟……最终化为一种深沉的疲惫与决绝。
“明白了。”
她口中只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旷感,仿佛抽离了所有作为“指挥使”的威仪。然后,她做了一个在场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动作——
哗啦!
玄黑色的、象征着帝国权力最顶端威严的锦衣卫指挥使官袍下摆猛然掀起!沉重的衣料摩擦着冰冷潮湿的青石板地面!在这暮色笼罩的小县城磨盘前,在这身穿补丁灰衣的叛匪首领面前,这位以冷酷铁血、位高权重闻名的常冰文,竟然……深深地、幅度标准地……弯下了她挺拔如松的腰背!
她行了一个庄重的武将揖礼!
姿态凛然,动作没有一丝勉强,只有一种沉重如山的郑重。
弯腰,抱拳,深揖到底!
这礼节,是武将同僚间最高的尊重与托付之敬!而非臣下之拜!
在她起身的瞬间,动作带起衣袂翻飞。腰间悬挂的绣春刀长长的猩红刀穗,不知何时竟缠绕在了老槐树垂下的一根低矮枯枝上。她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左手闪电般扣住刀鞘与穗结处,灌注仙力一扯!
嘣!
一声微不可闻的丝弦断裂声。那根象征帝国武将威严、由江南贡锦织成的华美丝绦穗子,被她毫不犹豫地扯断!任凭那半截鲜艳的残穗,如同被斩落的旌旗旄尾,随着晚风,颓然地飘落在冰冷潮湿的石板地上,淹没在尘土里。
她再无言语,更无回头。转身,玄黑身影如同融入加深的暮色。
一步,一步,又一步。
三百里月光路,蜿蜒而漫长。常冰文没有御风,没有乘骑,只用最原始的脚掌,感受着地面从坚硬的石板过渡到湿润的泥土,再踏上荒草离离的官道,最终踏过那象征着新与旧界限的丰都县界碑石。
每一步踏出,怀中的帝玺便冷一分。那曾经如心脏鼓动般隐约存在的温热龙血,那偶尔在激愤下灼烧她的意志,此刻都像被这漫长的徒步磨平消尽。当双足终于踏过那道标志着帝国的行政边界的冰冷石碑时,那曾经沉重的帝玺,只剩下彻骨的、死寂的冰凉,如同一块寻常顽石。
在她身后,那座点起星星灯火、轮廓渐渐模糊的小县城,却清晰地飘来一阵童谣声,声音稚嫩清亮,穿透了夜风,穿透了距离,反而比在城内时更加明亮动人:
“……大水冲垮了秦楼船!大山分开了老爷田!娃娃啃饴糖——咿呀哟——笑看新日头升起来……”
童音婉转,带着孩子们纯粹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懵懂憧憬。
夜风拂过荒野,送来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顽强的气息——是熬煮麦芽糖时特有的、焦甜焦甜的醇厚香气。这股带着人间烟火的温暖气息,悄然地、不可阻挡地,渗透了弥漫在常冰文周身数日、浸入骨髓的铁锈与血腥,将它们一点点地覆盖、驱散……
最终,只有那丝丝缕缕的麦芽甜,固执地萦绕在她的鼻尖,徘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