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浸透了我的棉袄内衬,冷风一吹,又冻得浑身打颤。每一次停下喘息,冰冷的空气都像刀子一样割着喉咙。姥姥更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白色的哈气一团团喷出来,又迅速消散在风雪里。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涨得发紫,嘴唇却抿得死紧,眼神像两簇不肯熄灭的鬼火,死死盯着上山的方向。
终于,在一片背风的山坳里,几棵枯死的老榆树歪歪扭扭地立着,枝桠上挂满了冰凌,像伸向天空的鬼爪。姥姥停下了脚步。
“就这儿。”
她放下绳子,抄起镐头,朝着冻得比石头还硬的地面狠狠刨了下去。“铛!”一声脆响,冰屑四溅,只留下一个白点。我也抡起铁锹,用尽全身力气铲下去,虎口震得发麻,也只铲掉一小块冻土。
挖坟坑的过程,比拖棺材上山还要漫长痛苦十倍。汗水混着雪水,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淌,流进脖子里,冰冷刺骨。棉袄被汗水浸透,又被寒风冻硬,像一副沉重的冰甲箍在身上。胳膊酸得抬不起来,每一次挥动铁锹或镐头都像在搬山。姥姥更是沉默得可怕,只有沉重的喘息和镐头砸地的“铛铛”声在风雪里回荡。她枯瘦的身体里仿佛燃烧着一种骇人的力量,支撑着她机械地重复着刨挖的动作。
坑,终于挖好了。不深,勉强能放下那口薄皮棺材。
把棺材推进坑里的时候,棺材板猛地颠簸了一下。
就在棺材落底的瞬间——
“咔…咔…”
一种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刮擦声,从棺材里面传了出来!
像是指甲,又细又硬的东西,在木板上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刮着!声音透过薄薄的棺材板,在寂静的山坳里,在风雪呜咽的间隙里,显得格外刺耳、惊悚!
我的动作瞬间僵住,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头皮一阵阵发麻!铁锹“哐当”一声掉在雪地里。
姥姥也猛地停住了填土的动作。她拄着铁锹,佝偻着背,侧着头,耳朵几乎要贴到冰冷的棺材板上。风雪吹乱了她花白的头发,她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但那抓着铁锹木把的枯手,指关节捏得死白,微微颤抖着。
“咔…咔…”
那声音又响了两下,比刚才更清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试探意味。
姥姥猛地直起身,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了那棺材一眼。她不再犹豫,抄起铁锹,疯了一样往坑里铲土!冻土块和积雪噼里啪啦砸在棺材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瞬间将那微弱的刮擦声彻底淹没了。
“快埋!”她沙哑地低吼,声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急促和狠厉。
我如梦初醒,捡起铁锹,也拼命地往坑里填土。冰冷的土块砸在棺材上,像是在拼命掩盖一个随时会破土而出的噩梦。我们两个像两个疯子,在越来越大的风雪里,机械而疯狂地挥舞着铁锹。冰冷的汗水糊住了眼睛,也顾不上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埋掉它!埋掉里面那个东西!
小小的坟包很快堆了起来,歪歪扭扭,像个丑陋的冻疮,突兀地趴在山坳的雪地里。
姥姥拄着铁锹,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白色的哈气喷出老远。她死死盯着那新坟,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狠厉,有疲惫,还有一丝深藏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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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更大了,密集的雪片抽在脸上生疼,四周的枯树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就在我们准备拖着疲惫到极点的身体下山时,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新坟周围的雪地。
脚印!
不是人的脚印!小小的,梅花瓣似的,带着清晰的爪痕!
一圈,又一圈…绕着那刚刚堆起的新坟,在厚厚的积雪上,踩出了一条清晰的、完整的环形轨迹!
不多不少,整整三圈!
那爪印在惨白的雪地上,清晰得刺眼,带着一种无声的嘲弄和冰冷的宣告。风雪呼啸着,卷起地上的雪沫,却怎么也掩盖不住那三圈诡异的足迹。
姥姥也看到了。她的脸色在风雪中瞬间变得灰败,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转过身,拖着沉重的爬犁绳,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背影在漫天风雪里,显得那么佝偻,那么苍老,又那么决绝。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更加艰难。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腿软得随时会跪倒。风雪抽打着,眼睛都睁不开。姥姥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拉着空爬犁,绳索深深勒进她破旧的棉袄肩头。我扛着铁锹和镐头跟在后面,冰冷的金属硌着肩膀,每一次颠簸都带来刺骨的酸痛。脑子里一片混沌,只剩下风雪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还有…棺材里那“咔…咔…”的刮擦声,和雪地上那三圈鬼魅般的爪印,反复交织,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神经。
好不容易挨到家,天已经擦黑。院子里黑黢黢的,只有堂屋窗户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油灯光,在风雪中像随时会熄灭的鬼火。我们像两个逃难的,一身泥雪,狼狈不堪地撞开堂屋门。屋里残留着一点炕灶的余温,却驱不散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寒气。
姥姥把爬犁绳往地上一扔,发出“哐啷”一声闷响。她没点灯,也没看我,径直走到炕沿边,佝偻着背坐下,脱下那双被雪水浸透、冻得梆硬的破棉鞋。昏暗中,她那双缠过又放开的脚,裹着同样湿透的、看不出颜色的裹脚布,冻得发青发紫,像两块死肉。
我瘫坐在冰冷的灶台前的小板凳上,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了。湿透的棉袄棉裤紧贴着皮肤,像一层冰壳子,冻得我牙齿格格打架。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湿冷、汗腥和泥土混合的怪味。姥姥沉默得像块石头,只有粗重疲惫的喘息在黑暗里起伏。
她没做饭。我们谁也没提吃饭的事。恐惧和极度的疲惫像两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喉咙。
姥姥摸索着上了炕,拉过那床沉甸甸的旧棉被裹在身上,背对着我躺下了。油灯被她吹灭了,屋里彻底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我摸索着爬上冰冷的炕,把自己蜷缩在炕梢离姥姥最远的角落。冰冷的炕席贴着皮肤,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我拉过被子一角胡乱盖在身上,湿冷的棉袄也不敢脱,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脖子上的狗牙早就碎了,空荡荡的,心口那块地方,只剩下冰冷的恐慌。
风雪在屋外肆虐,鬼哭狼嚎似的撞击着门窗。顶棚上糊的旧报纸被风灌得哗啦作响。每一次风声稍歇,那死寂的空隙里,棺材里的刮擦声、雪地上的爪印,就无比清晰地在我脑子里回响、放大。
我死死闭着眼,用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一切声音。黑暗和寒冷像粘稠的胶水,紧紧包裹着我。身体累到了极点,意识却异常清醒,像绷紧的弓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已是深夜。风雪似乎小了些,呜咽声变得遥远模糊。就在我意识开始有些昏沉,即将被疲惫拖入混沌边缘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