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的喧嚣散去,黄昏的余晖为月亮湖畔的山体营地披上了一层柔和的金纱。毡帐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着初春傍晚的微寒。乌尔托娅坐在铺着厚厚毛毡的矮榻边,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件缝制了一半的小小羊皮袄,那是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准备的。然而,她的心思全然不在此处。
那双总是盛满灵动与温情的杏眼,此刻却红肿着,像两颗熟透的桃子。秀气的鼻尖也微微泛红,紧抿的唇瓣泄露着一丝倔强和难以言喻的委屈。她时不时抬起头,焦灼的目光投向紧闭的帐帘,每一次帐外有脚步声响起,她的心都会猛地一跳,随即又失望地落下。
煎熬。每一刻都是煎熬。
思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地漾开,全是混乱的涟漪。
郎君……他为何还不回来?
这个念头如同藤蔓,死死缠绕着她的心。日头早已偏西,议事早就该结束了。墨罕叔叔回来了,晁豪兄弟也回来了,连一向忙碌到最晚的金先生都回了自己的营区……为何独独她的郎君,迟迟不见踪影?
他是不是……真的去找那些女奴了?
这个可怕的想法一旦滋生,便如同毒草般疯长。那个婢女带回的消息,如同冰锥刺穿了她的心房。晁豪兄弟和他爱妻林秀儿的玩笑话,传到自己耳中,却已面目全非——“少主又开始他的不正经言论了”、“女奴一人挑几个”、“暖暖被窝解解乏”……再加上林秀儿那醋意十足、要找她评理的宣言……所有的信息碎片在她聪慧却因孕期敏感而格外脆弱的心中,拼凑出了一个让她心如刀绞的画面:她的郎君,刚刚浴血归来、位尊左贤王的丈夫,在议事之后,迫不及待地去享用那些“相貌身段顶尖”、“能歌善舞”的战利品了。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涌了上来,冲得她眼前黑。她想起自己这半年是如何度过的:怀着身孕,日夜悬心,不仅要强撑着安抚部族惶惶的人心,还要硬着头皮接过郎君临行前一句“你若有心,便帮银先生理理账目”的嘱托。她知道自己学识有限,远不及银兰姐姐那般运筹帷幄,但她有管账的天赋,心细如,又肯下苦功夫。多少个夜晚,她挺着越来越沉重的肚子,在昏暗的油灯下,对着那些繁复的收支条目,一笔一笔地核对、计算,不懂就问,硬是帮银兰分担了不少琐碎的负担。
在这个过程中,她与那位清冷如月的银先生,也渐渐熟络起来。银兰虽少言寡语,但对她耐心指点,从不轻视她的出身和学识的浅薄。她们之间,有了一种基于工作能力的微妙信任。她也从银兰口中,更深刻地理解了郎君肩上的担子有多重,月亮湖的处境有多艰难。这份理解,让她在等待郎君归来的日子里,除了担忧,更添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她要替他守好这个家,守好他的后方。
还有顾寤和顾攸宁!那两个并非她亲生的孩子!她付出了多少心血?从顾远走后,她便把两个孩子时刻带在身边,亲自照顾饮食起居,教导礼仪规矩,顾寤生病烧时,是她彻夜不眠地守在榻前擦拭降温;顾攸宁夜里惊醒哭闹,是她抱着柔声安抚,哼着契丹的摇篮曲哄睡。她将他们视如己出,只为了让远在战场的郎君无后顾之忧,只为了让他知道,他的血脉,她乌尔托娅拼了命也会守护好!
她做了这么多,付出了全部的身心,甚至不惜在郎君生死未卜时,挺着大肚子站上墙头鼓舞士气……难道换来的,就是他功成名就、位极人臣后,迫不及待地想要扩充后室、寻欢作乐吗?
不!我不许!
一股属于草原女儿特有的倔强和狠劲涌了上来。红肿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已经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郎君回来后的场景:
他要真敢带个女人回来,我就……我就……拿肚子里的孩子威胁他!告诉他,他不配做这个孩子的父亲!
我要去找萨日娜婆婆!婆婆是部族最德高望重的老夫人,是郎君的生母,更是前任族长金日朗殿友的女儿!她老人家最是刚正不阿,最厌恶男人得势便忘本!婆婆一定会为我做主!
我要把顾寤和顾攸宁也带去!让孩子们看看他们的好父亲!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顾远刚当上左贤王就忘恩负义,辜负了为他付出一切的妻子!
……
思绪越飞越远,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自怜。晶莹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砸在手中那件小小的羊皮袄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她抬手狠狠擦去,却越擦越多。
“王妃?”守在一旁的侍女阿娜尔担忧地小声唤道。
乌尔托娅吸了吸鼻子,强作镇定:“阿娜尔,你再去前面看看!打听打听,郎君……他到底在做什么?还有,让苏合去请萨日娜婆婆来一趟,就说……就说我身子有些不舒服,想请婆婆看看。”她终究没直接说“告状”,但语气里的决绝让阿娜尔不敢多问,连忙应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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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毡帐外彻底暗了下来,星光初现。两个孩子顾寤和顾攸宁已被她侍女哄睡在隔壁,小小的身躯依偎在暖和的被窝里,出均匀的呼吸声。这温馨的画面,更衬得她形单影只,满心凄凉。
就在乌尔托娅几乎要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吞噬时,帐帘被猛地掀开!
进来的不是顾远,而是气势汹汹的金萨日娜,身后跟着一脸无奈又带着点忧色的古日连明。
“托娅!我的好孩子!”金萨日娜风风火火地冲到乌尔托娅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这位老太太,前族长的女儿,此刻脸上没有丝毫平日的慈祥与神秘,只剩下熊熊燃烧的怒火和护犊子的急切,“别怕!婆婆给你做主!那个混账小子呢?啊?还没死回来?!”
她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苏合那丫头说得不清不楚,什么顾远要纳妾?什么被女奴绊住了脚?反了他了!才当上个劳什子左贤王,就不知道自己骨头几两重了?忘了是谁在他生死不知的时候替他守家、替他养娃、替他操碎了心?我金萨日娜的儿子要是敢做出这等忘恩负义、薄情寡性的混账事,老娘第一个饶不了他!”
她越说越气,仿佛已经认定了儿子的“罪行”,用力拍着乌尔托娅的手背:“好托娅,你放心!有婆婆在,谁也甭想欺负你!就算他是我儿子也不行!我这就去把他揪回来!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敢勾引我儿子!”说着就要拉着古日连明往外冲。
乌尔托娅被婆婆这雷霆万钧的气势震住了,心中的委屈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眼泪又涌了上来,哽咽着说不出话。
“等等!老婆子!”古日连明还算沉稳,他拉住暴怒的萨日娜,皱着眉看向儿媳,“托娅,你先别急,也别哭坏了身子。事情到底如何?苏合那丫头传话未必真切。远儿……他刚回来,部族千头万绪,或许是被什么紧要事绊住了?我们总得先找到他问个明白。”他虽然也心疼儿媳,但更了解自己儿子,觉得顾远不至于如此荒唐,尤其是在部族元气大伤、托娅又即将临盆的关头。
金萨日娜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要紧事?什么要紧事比回家看自己怀着孕的媳妇还重要?我看他就是被那点功劳冲昏了头!飘了!觉得左贤王了不起了,要学那些中原贵族三妻四妾显摆身份了!呸!老娘最恨这种男人!当年你爹……”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更是火冒三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