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城的清晨,总带着一种粘稠的暧昧。灰白的雾气不是轻盈的纱,更像是浸透了隔夜湿气的破絮,沉甸甸地压在鳞次栉比的屋瓦上,缠绕着高耸的望楼箭垛,将整座城池捂得严严实实,透不过气。街巷深处,几声宿醉的呓语和早市摊贩压抑的吆喝,隔着浓雾传来,闷闷的,更添了几分压抑的躁动。这座城,像一头在泥沼里假寐的兽,皮毛下藏着尖牙利爪,和无数见不得光的旧伤。
卢府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隔绝了外界的浑浊,却锁不住厅堂里几乎凝成实质的紧绷。鎏金兽首香炉里,上好的沉水香丝丝缕缕地逸出,本该是宁神静气的雅物,此刻却徒劳地在肃杀的气氛里挣扎,很快被更浓重的焦虑吞噬。
家主卢明远就站在大厅中央,一身靛青的锦袍,身形挺直如松,可那挺直的脊梁骨下,压着千钧重担。他面前那张紫檀木八仙桌上,别无他物,只孤零零地躺着一封书信。信封是陈旧的深褐色,边缘磨损得起了毛,封口的火漆印早已破碎,只残留着一点暗红,像凝固的污血。这就是那封“莫氏密信”,卢家世代守护、讳莫如深的禁忌之物,此刻却成了悬在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利刃。
厅内侍立的仆役早已屏息垂首,大气不敢出。只有大长老卢明德,须发皆白,皱纹里刻满了忧惧,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家主…此信…当真要交出去?这是祸根啊!”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封信,仿佛那不是纸,而是烧红的烙铁,“一旦离了卢府,落入有心人之手,我卢家百年基业…怕是要顷刻倾覆!”
卢明远的目光没有离开那封信。那薄薄的几页纸,承载着太多无法言说的血腥和阴谋,重逾千斤。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疲惫深处凝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祸根…早已埋下。此信牵涉之广,祸乱之深,绝非我卢家一门所能承受、所能平息。”他深吸一口气,那沉水香的味道似乎更浓烈了,呛得他喉头发紧,“捂在手里,只能坐以待毙。交出去,交给一个能压得住阵脚、镇得住魑魅魍魉的人,或许…尚有一线生机,让这沉埋地底的污血,终有一日能见见光。”他话虽如此,但交予何人?谁又能真正压得住这邕州城虎视眈眈的群狼?他心中并无十足把握,这更像是一场绝望的赌博。
“交出去”三个字,在他舌尖滚过,带着铁锈般的苦涩。就在卢明远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沉重,缓缓伸向那封陈旧密信的刹那——
“砰!”
一声巨响,如平地惊雷,悍然撕裂了厅堂内凝滞的死寂!沉重的黑漆大门竟被一股蛮横无匹的巨力从外面生生撞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猛地拍在两侧墙壁上,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凛冽的晨风裹着门外湿冷的雾气,瞬间倒灌进来,卷灭了角落里的几盏灯烛。光影剧烈摇曳中,数道青色身影如鬼魅般突入!他们动作迅捷如电,步履沉重划一,落地无声却又带着金铁般的杀伐之气,瞬间呈半圆散开,冰冷的兵刃并未出鞘,但那无形的锋锐已割得人肌肤生疼。
为首一人,身量极高,一身青梧卫制式战袍,深青近黑,衬得他面容如刀劈斧削般冷硬。腰间挎着的雁翎刀刀柄上缠着暗红的丝绦,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正是青梧卫副统领,罗远。他鹰隼般的目光无视了厅内惊愕的众人,锐利如锥,直直钉在八仙桌那封深褐色的密信上。
“卢家主!”罗远的声音不高,却像浸透了寒冰的碎铁,字字砸在人心上,“青梧卫奉令,彻查莫氏密信所涉旧案!此物,关系邕州安危,即刻由本统领接管!”他话语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那只戴着黑色犀皮手套的手,已然伸出,目标明确——桌上的密信。
厅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卢明德脸色煞白,下意识想上前阻拦,却被卢明远一个极其轻微的眼神死死钉在原地。卢明远的手停在半空,指尖离那封密信不过寸许,却再也无法落下。他心念电转,青梧卫?奉谁的令?这信中所涉,难道真有惊动官家的滔天巨案?罗远来得太快,太霸道,这绝非偶然!
就在卢明远心念急转,罗远的手即将触碰到那封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密信之际——
“轰隆!!!”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这一次,不是来自大门,而是卢府大厅侧面那扇通向花园的雕花楠木隔扇门!整扇门板竟被一股狂暴的巨力从外向内轰然撞得粉碎!木屑、碎漆、断裂的雕花如同暴雨般激射进厅堂!
“谁敢动?!”
一声暴吼,如平地炸开霹雳,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与江湖草莽的凶悍,瞬间盖过了罗远带来的肃杀!烟尘木屑弥漫中,两条铁塔般的身影撞破弥漫的尘埃,大踏步闯入!当先一人,豹头环眼,满脸虬髯根根如钢针倒竖,正是罗陈双龙会的大当家,罗天霸!他一身赭石色劲装,肌肉贲张,仿佛要把衣服撑裂,手中倒提着一柄厚背九环鬼头刀,刀环撞击,发出令人心悸的哗啦声。紧随其后,陈霸天身形略矮,却更显精悍,三角眼中寒光四射,手中一对分水峨眉刺闪着幽蓝的光泽,显然是淬了剧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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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身后,数十名双龙会的精悍家丁鱼贯涌入,个个手持利刃,眼神凶狠,瞬间将罗远带来的青梧卫半包围起来,形成对峙之势!大厅的空间骤然显得拥挤不堪,空气仿佛被点燃,充满了硫磺和铁锈混合的味道。
罗天霸那铜铃般的巨眼一扫,看到罗远伸向密信的手,更是怒发冲冠,手中鬼头刀猛地一顿地,厚重的青砖地面竟被砸出几道裂纹!“罗远!你青梧卫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他声震屋瓦,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罗远脸上,“这莫氏密信,牵扯的是我罗陈两家先辈的血债!是江湖几十年的恩怨!几时轮到你们官府来指手画脚?卢明远!信在卢家,但事涉我双龙会根本,今日不交出来,休怪老子不讲情面!”他身后的帮众齐齐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喝,刀锋向前,杀气腾腾。
罗远的手,在距离密信毫厘之处,硬生生顿住。他缓缓收回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张冷硬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被冒犯的暴戾和冰冷的计算。青梧卫士兵反应极快,“唰啦”一声,佩刀齐齐出鞘半寸,雪亮的寒光映照着双龙会帮众凶悍的脸,金属摩擦的森然之音刺人耳膜。肃杀之气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浇灌了整个大厅,连沉水香的余烬都被彻底冻结。
“哼,好大的阵仗!邕州城,莫非成了法外之地?”一个阴柔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突兀地插了进来,打破了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猛地射向那扇早已洞开、还在微微晃动的正门。
雾气被搅动,一个身着深紫色锦缎长袍的身影,在数名气息沉稳、眼神锐利如鹰的家丁簇拥下,不疾不徐地踱了进来。来人约莫五十上下,面容清癯,保养得宜,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正是农氏一族的族长,农世昌。他脸上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刻上去的微笑,眼神却像淬了冰的针,缓缓扫过厅内对峙的两拨人马,最终落在八仙桌上那封深褐色的密信上。那目光深处,掠过一丝掩藏极深的灼热与焦虑。
“罗统领奉公执法,罗大当家快意恩仇,都是好气魄。”农世昌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场中粗重的呼吸和兵刃的低鸣,“只是,这密信之中,似乎也夹着些关乎我农氏一族百年清誉的…不实之词。”他微微一顿,脸上那虚伪的笑容淡去几分,显出一种被冒犯的矜持与不容置疑,“粮草旧账,关乎民生社稷,更关乎我农氏列祖列宗的颜面!若由着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篡改涂抹,混淆视听,岂非令忠良蒙尘,奸佞窃笑?”他目光转向脸色极其难看的卢明远,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压,“卢家主,事已至此,这密信,由我农氏一族先行审阅,辨明其中污蔑不实之处,以正视听,方是稳妥之道。否则,流毒扩散,恐非邕州之福。”
他话音落下,身后的农氏家丁虽未亮兵刃,却齐齐向前踏出一步,无声地形成第三股压力。他们气息沉凝,显然训练有素,绝非寻常护院。
大厅之内,三足鼎立。青梧卫的官威肃杀,双龙会的草莽凶悍,农氏的世家矜贵与阴冷,三种截然不同的气场如同三股狂暴的激流,在这有限的空间里猛烈地碰撞、撕扯。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和铁锈的味道。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锁定了八仙桌上那封薄薄的、边缘磨损的信,它成了风暴的中心,一个微小的火星就足以引爆整个火药桶。
罗远按着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罗天霸的虬髯无风自动,农世昌脸上那层虚伪的笑意也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卢明远站在风暴眼的正中,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三方人马那毫不掩饰的贪婪和杀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脖颈。卢府,在这股力量面前,渺小得如同怒海中的一叶扁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