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的南城,白日里积蓄的热气在夜晚降临时并未彻底散去,反而沉甸甸地淤积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空气带着点粘稠的暖意,裹着草木萌发的生涩气息和远处隐约飘来的玉兰甜香,却无法真正沁入高三教学楼那扇扇灯火通明的窗户。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书页翻动的脆响、偶尔压抑的咳嗽,是这片空间唯一被允许的声响,沉闷得如同夏日雷雨前的低气压。
又一个周六在题海的浸泡中滑向尾声。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刺破寂静,江见夏几乎是随着最后一道物理题的落笔才惊觉时间的流逝。
教室里瞬间被收拾文具书本的窸窣声、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刮擦声以及终于得以释放的低语填满。
她没有立刻起身,只是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垂着眼,把桌上最后一张写满公式的草稿纸仔细折好,塞进厚厚的物理练习册里,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平静。
走出灯火通明的教学楼,湿暖的夜风迎面扑来,带着白日阳光烘烤过柏油路的余温。
梧桐高大的树影在昏黄路灯下婆娑,浓密的枝叶筛下破碎的光斑。
程橙挽着她的胳膊,絮絮地低声说着周末剩下几套卷子的计划安排,声音在空旷的校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江见夏安静地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掠过前方不远处几个勾肩搭背的七班男生身影。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就在其中,被簇拥着,肩膀的线条在薄薄的校服衬衫下透出少年人特有的清瘦和利落,步伐似乎带着点惯有的漫不经心,又似乎比记忆里绷紧了些许。
她甚至能清晰地分辨出他后脑勺那几缕总是不太服帖、微微翘起的短发在夜风里晃动的弧度。没有回头,没有停顿,那身影随着同伴的说笑声很快拐向通往男生宿舍楼的岔路,消失在梧桐树影更深沉的暗处。
程橙的声音适时地顿了一下,挽着她的手臂紧了紧,接着若无其事地岔开了话题,说起姑姑家新买的、甜得发齁的草莓。
江见夏含糊地应着,喉咙深处却像堵了一团吸饱了水的棉花,沉重而滞涩,那股从下午物理晚自习开始就盘踞在胃里的、细微却顽固的冰凉感,又无声地蔓延开来。
五四青年节的晚会像是沉闷高三里一次短暂而奢侈的喘息。
礼堂里闷热得如同巨大的蒸笼,空气里浮动着汗味、廉价化妆品香和座椅陈旧皮革混杂的气息。
舞台上的小品演到了最高潮,夸张的笑声透过麦克风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台下应和的笑浪一阵高过一阵。
江见夏坐在人群深处的前排,后背早已被汗水洇湿一小片,黏腻地贴在椅背上。
她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舞台,可那些刻意抖响的包袱和台下失控的哄笑,只让她太阳穴突突地跳,心口堵得发慌。
又一次巨大的哄笑声浪席卷而来时,那股窒息感终于冲破了忍耐的极限。
她微微侧身,对旁边的程橙低语一句“闷得慌,出去透口气”,不等回应,便弓着腰,尽量不引人注目地从拥挤的座位间挤了出去。
推开厚重隔音门,礼堂内喧嚣的音浪被骤然切断,仿佛从沸水跌入冰河。
走廊里空旷寂静,只有远处安全出口幽绿的指示灯散发着微光。
晚风从尽头的窗户缝隙钻进来,带着四月末特有的、草木萌发的湿润凉意,拂过她汗湿的额发和滚烫的脸颊。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才觉得胸腔里那团闷塞的郁结稍稍松动。
她漫无目的地沿着走廊踱步,只想让这凉风吹得更久一点,吹散脑子里那些盘踞不去、令人精疲力竭的公式和排名。
不知不觉,脚步将她带向礼堂后方那条熟悉的、连接后台与侧门的偏僻通道。
这里光线更加昏暗,只有墙角高处一盏瓦数极低的白炽灯,投下昏黄模糊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消防栓和墙壁粗糙的纹理。
脚步在通道入口处顿住。
就在前方几步远,那面熟悉的、被无数演出道具蹭得斑驳的墙壁前,斜倚着一个颀长熟悉的身影。
林予冬。
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校服长裤,双臂随意地环抱在胸前,头微微后仰抵着冰冷的墙壁,眼睛闭着,侧脸在昏昧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陌生而遥远,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深重的疲惫感。
江见夏的心脏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了一瞬。
几乎在她停步的同一秒,一个穿着演出亮片裙的纤细身影,从通道更深的阴影里快步走了出来,目标明确地走向林予冬。
是高一那个常在文艺汇演里领舞的学妹,江见夏记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