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的玄铁灯盏在九里山下亮起时,雾气里正浮着若有若无的金戈声。他踩着满地碎甲往前走,甲片上的铜绿泛着幽光,像是被岁月啃噬过的骨茬。山风卷着铁锈味扑来,他忽然想起阳间史书里的记载:"韩信为楚王,都下邳"可此刻脚下哪有什么下邳城,只有层层叠叠的营帐残骸,帐杆上还挂着褪色的"汉"字旗,旗面被阴火烧出无数洞,像极了垓下那夜被项羽火烧的军帐。
沙哑的询问从雾中传来。陈墨循声望去,见两个披甲骷髅正守着半座石垒,他们的肋骨间插着断箭,肩甲上还沾着凝固的血渍——不是阴魂的青灰,是真血,带着七百年前楚地的腥甜。
骷髅们突然单膝跪地,骨节相撞发出脆响:"末将等守在此处三百年,专等能解将军执念的人。一个骷髅抬起空洞的眼窝,指向山坳里的竹屋,"将军在那,可"
话音未落,竹屋里传来剑鸣。陈墨加快脚步,绕过焦土堆,看见竹门虚掩,门楣上悬着柄锈剑——剑鞘上缠着褪色的赤绸,正是当年吕后赐死韩信时,他从汉宫带出的那柄。
推开门的刹那,陈墨被寒气裹住。竹屋里没有烛火,却亮如白昼——满墙都是兵书竹简,每片竹简上都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从《孙子兵法》到《背水阵图》,从潍水决堤的计策到垓下的十面埋伏,字迹或苍劲或潦草,全是韩信的手笔。而在竹简中央,立着个穿玄铁鱼鳞甲的男人,腰间悬着柄无鞘的剑,剑穗是暗红的,浸着暗褐色的渍。
男人转身。他的脸比史书记载的更冷峻,眉骨高得像刀刻,左眼角有道疤,从眉尾斜贯到下颌——那是荥阳城破时,项羽的弩箭留下的。最奇的是他的手,指节粗大,虎口有常年握剑的茧,此刻正攥着卷竹简,指节发白。
陈墨一怔。王伯是汉初守墓人,史书里只记了只言片语。看来韩信在幽冥里,连这种小事都记得清楚。
韩信突然笑了,笑声震得竹简簌簌作响:"杀劫?我背水一战斩龙且,暗度陈仓定三秦,灭楚时逼得项羽乌江自刎,这杀劫难道还不够?开攥着的竹简,露出下面压着的帛书——是刘邦的诏书,"伪游云梦泽"几个字被血浸透,红得刺眼。
竹屋外突然刮起怪风。字旗突然活了过来,旗面翻卷着露出底下的血渍,每道血渍都在扭曲,渐渐凝成人脸——是当年被韩信坑杀的二十万降卒,是被他贬为淮阴侯时羞辱的旧部,是被吕后处斩时跪在钟室里的宫女。
韩信后退两步,撞在竹墙上。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哭腔:"蒯通说我贪功,降卒怨我背信,吕后恨我功高可谁又知道,我在长乐宫跪钟室时,最恨的是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总把别人的话当圣旨,恨自己为什么总觉得忠义比命重要!"
青铜铃突然爆发出刺耳鸣响。陈墨趁机抽出朱砂笔,在半空画出金色符文。符文如利剑般劈向那些虚影,却被韩信挥剑斩断——他的剑没有剑刃,却能劈开阴魂,因为每道剑气里都裹着他的执念。
韩信的手颤抖起来。他望着蒯通,忽然想起当年蒯通剖蛇时的模样——那是个疯癫的方士,却偏生有双看透人心的眼。
韩信凑近细看。字最后一捺拖得很长,像是被泪水打湿的。
韩信的眼泪落下来,滴在画上。画里的漂母笑了,士兵们笑了,连当年被他责骂的校尉都笑了。那些原本狰狞的虚影渐渐变淡,化作点点星光,钻进了他的命魂里。
竹屋外的雾霭突然散尽。陈墨看见,九里山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山脚下的溪水泛着金光,像是被洗过的镜子。韩信的身影开始变淡,他腰间的剑穗突然变成了红色,像极了当年在潍水岸边飘扬的汉旗。
话音未落,竹屋彻底化作星光。陈墨伸手去接,只抓住一片竹简,上面还留着韩信的字迹:"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玄铁灯盏的光突然变得温暖。陈墨摸出青铜铃,发现铃身的纹路竟变成了剑穗的形状。他望向东方,那里的天际线正泛起鱼肚白——阳间的黎明要来了。
船桨划开水面的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若有若无的吟诵声:
但最后一句,却被风声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