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十未时三刻,王颜禾骑着王家赠与的宝马-骓乌,行至亲仁坊王仁表府门前。绯红官袍在风中飘扬,袍角麒麟纹与腰间玉带的和田白玉相映,玉扣上的‘喜’字被晨露浸得发亮。他攥着缰绳的手微颤,想起前几日王美夏塞来的催妆诗稿,此刻正藏在袖中,纸角已被冷汗濡湿。
“障车咯——”王美夏的兄长王方翼率十数子弟拦在马前,手中竹杖交错成阵。为首的少年郎晃着铜钱串笑道:“长桥,若想娶我妹妹,先答得好诗!”话音未落,两侧突然涌出孩童,举着纸糊的‘金凤凰’高喊:“撒钱!撒钱!”
王颜禾深吸一口气,翻身下马时听见骓乌踏地的声响,竟与心跳同频。他摸出袖中诗笺,朗声道:"金殿晓钟鸣玉珂,朱门银烛照笙歌。美人才子今相遇,共绾同心结绿萝——"诗毕,不等众人反应,已抓起马鞍旁的钱袋奋力一撒。五铢钱如流金瀑布般坠地,铜钱碰撞声中,孩童们笑闹着争抢,竹杖阵竟自乱了分寸。
“好你个长桥,原来早有准备?!”王方翼笑着收杖,瞥见王颜禾袍内若隐若现的‘青竹’二字,低声道:“舍妹昨夜还在绣帕子,针脚都乱了。”这句话让王颜禾喉头一热,这衣衬上的青竹正是美夏的名字。
喜娘扶王美夏出阁时,她指尖的金凤凰钗正勾着袆衣领口。深青色翚翟纹锦袍重若千钧,每只绣羽都用孔雀金线捻成,步摇上的九颗东珠随步履轻颤,发出细碎的"叮叮"声。嬷嬷在旁低语:“姑娘攥紧障扇,待姑爷诗里有‘月’字才好撤。”
前庭突然静得落针可闻。王颜禾捧着象牙障扇上前,扇面仕女图中执扇美人的眉眼,竟与记忆里王美夏的笑靥重合。
他定了定神,抽出王美夏事先为他准备好的诗,朗声道:“象牙为扇障娇容,月照朱扉第几重?愿借嫦娥金剪刀,剪开云雾见惊鸿——”
“月字有了!”喜娘话音未落,王美夏已松开障扇。象牙柄触及王颜禾掌心的刹那,两人同时一颤。他望见她霞帔下的菱花镜坠子,镜面正映出自己绯红的耳尖,而她眼中的烛火,比婚房的花烛更暖。周围爆发出喝彩,宋恩雅突然抛来个锦袋,里面滚出的不是铜钱,而是颗颗莹白的莲子:“早生贵子!”
撒帐环节最是热闹。栾宏抛的金箔在空中连成金线,每片都刻着"贞观通宝";李星、李红颜撒的红枣混着粟米,砸在锦被上发出"噗噗"响;最惊人的是项丰、齐松、萧逸、杨渝白四人抬来的木箱,打开后飞出万千萤火虫,每只尾端都系着金线,在帐中织成光网。
王颜禾护着王美夏蹲在帐中,感觉有东西落在发间。伸手一摸竟是颗桂圆,想起周彦武母亲托人送来的铜铃,此刻正挂在新房梁上,随着撒帐的欢呼轻轻摇晃。王美夏突然拽他衣袖,指着帐外:“快看!”只见已经十几岁的盖奇站在椅上抛花生,却被喜娘用帕子打手心,那模样倒比孩童还顽皮。
严妙春与周围邻里的孩童们在院子里撒欢的奔跑,华安叮嘱道:“妙春,莫撞碎了花盆……!”
婚房的赤金帐幔尚未完全垂下,檐角悬着的九盏琉璃灯已被点亮,灯影透过纱帐在地上织出细碎金纹。帐前早围满了等候撒帐的亲友,人人手中捧着红绸包裹的器物,檐下的铜漏滴答作响,正指向酉时三刻-这是袁天罡算定的“乾坤交泰”吉时。
秦彪扛着个半人高的锦袋挤到最前,袋口露出几颗硕大的珍珠,惹得周围侍女踮脚张望。“这是西域商队送的‘照夜珠’,夜里能发光!”他拍着袋子大笑,震得袋中金银锞子叮当作响,“保准撒出来比安乐公主那回还气派!”
话音未落,栾晴陌从背后轻戳他后腰,手里端着个描金漆盘,盘中红枣用红线缠成双喜形,花生壳上竟用金粉描了“囍”字:“俗物,还是这般精巧些好。”秦彪撇嘴刚要反驳,却见她偷偷往盘里又添了把碎金箔,顿时笑出声来。
孙仕华捧着个紫檀木盒站在西侧,盒中是他亲手串的百子千孙串-每颗桂圆都用菩提子隔开,缀着极小的银制长命锁。他身旁的华安正与华宁分装银钱,华宁手指翻飞,将铜钱串成“子孙绵延”四字结,华安看得发愣,被她用铜钱敲了手背:“专心些,这可是要落在新人头上的,乱了纹路不吉利。”
王颜禾牵着王美夏站在帐前时,忽见帐顶垂下一幅绣着“麒麟送子”的红绸,是王美夏的阿娘连夜绣成,边角还沾着几缕银丝-原是她拆了自己的陪嫁银线添上去的。王美夏指尖触到绸面的温热,忽然想起幼时看母亲绣嫁衣的模样,鼻尖一酸,却被王颜禾悄悄攥紧了手。
“撒帐喽——”随着喜娘高唱,秦彪率先上前,手腕一扬,锦袋中的珍珠、金箔、银锞子如星雨般泼洒而出。一颗鸽卵大的珍珠弹到王颜禾肩头,滚落在王美夏的霞帔上,被她裙摆扫到地上,顿时引来一群侍女争抢。“慢些抢!”秦彪笑得直不起腰,“后面还有更大的!”说着又抓出一把金叶子,叶片上竟用錾子刻了“天长地久”四字,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叶上,在帐上投下细碎金光。
栾晴陌紧接着上前,将漆盘中的红枣、花生往帐内轻撒。红枣落在王美夏发间,被她鬓边金凤凰钗的尾羽勾住,她伸手去摘,却碰落了几颗花生,滚到王颜禾靴边。“这是‘早生贵子’,得接住!”栾晴陌扬声笑道,眼底却掠过一丝复杂-盘中最饱满的那颗花生,是她昨夜对着月光祝祷过的,愿王美夏得偿所愿。王颜禾弯腰拾起花生塞给王美夏,指尖触到她掌心的汗,低声道:“接住了,跑不了。”
婚房的雕花窗棂外,雨后的水滴正顺着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水痕。案上的银烛台燃着一对龙凤喜烛,烛身裹着的红绸被烛火映得透亮,将“囍”字纹烙在帐幔上,如同流动的血色朱砂。
王颜禾扶着王美夏在案前坐下时,她的指尖轻轻一颤,碰倒了案上的菱花镜。镜面翻转,恰好照出二人交握的手-他的指节因常年握剑而带着薄茧,她的指尖却细腻如瓷,腕间银镯随着动作轻响,与他腰间金铃的嗡鸣相和。
“这卺杯,是阿爷托长安城的能工巧匠特意打的。”王美夏轻声道,眼波落在案上那对瓠瓜形银杯上。杯身被巧匠剖成两半,边缘打磨得圆润光滑,内侧却刻着细密的云纹,注酒时能映出双影。更妙的是杯底,各藏半个“和”字,合起时便成完整一字,正是王仁表的心意。
喜娘提着个描金酒壶上前,壶嘴雕成凤凰衔枝的模样,倾酒时,琥珀色的葡萄酒顺着壶嘴流入卺杯,泛起细碎的泡沫。“这酒是从西域驼来的,埋在梅树下三年了。”王高氏从旁笑道,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暖意,“美夏出生那年埋的,就等今日开封呢。”
酒液注满卺杯的刹那,王颜禾忽然发现杯沿浮着一层极淡的金光,他抬眼望向门口,一把金色巨剑借着日月交替的光芒,散发着无比正义的浩然之炁。
岳父王仁表双手端着一道圣旨迈入大门,那神剑昨日刚由内侍送达,此刻正悬在帐外的檀木架上,剑鞘上的青龙纹似在烛火中游动,与杯中金光遥遥呼应。
王颜禾先端起一只卺杯,递到王美夏唇边。酒液沾到她唇瓣的瞬间,她忽然偏过头,鬓边的金凤凰钗扫过他的手背,带来一阵微凉的痒。“记得幼时偷喝阿爷的酒,被他用戒尺打了手心。”她眼尾泛红,声音轻得像叹息,“那时他说,女子饮酒要等良人共饮,如今才算应了话。”
他闻言失笑,将杯沿再递近几分:“那今日,便让你偿个够。”
酒液入喉的刹那,先是一阵微涩,随即漫出醇厚的甘甜,带着梅香与葡萄的清冽。王美夏眯起眼,看见王颜禾正望着自己,烛火在他瞳孔里跳动,映得绯红官袍上的麒麟纹仿佛活了过来。她忽然想起先前他在催妆时,朗声道“玉盏盛来琥珀光,与卿同醉杏花旁”,此刻才懂那诗句里藏着的暖意。
轮到王颜禾饮酒时,王美夏特意将杯沿凑得极近。酒液沾湿他唇角的瞬间,她忽然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那滴酒珠。“你总说战场饮酒要快,这合卺酒得慢些尝。”她的指尖带着微凉的香粉气,触得他喉结滚动,将半盏酒一饮而尽。
酒液滑入喉咙的刹那,他忽然品出一丝极淡的药香-是华宁婶子特意加的安神草汁。那日她偷偷拉着他说:“美夏怕生,这酒里掺了些天虞山的灵草,能安神。”此刻暖意从胃里漫开,混着酒意,竟比往日饮过的烈酒更醉人。
合卺酒尽,喜娘高唱:“吉时到,拜堂——”
红毡从帐前一直铺到堂中香案,案上供着天地牌位,香炉里三炷檀香袅袅升起,与檐角垂下的九盏琉璃灯交相辉映。王颜禾扶着王美夏踏上红毡时,她的霞帔下摆扫过地面,翚翟纹上的金线在灯影中流转,恍若有凤鸟振翅欲飞。
“一拜天地——”
二人并肩跪下,额头触地的刹那,王颜禾忽然瞥见香案旁侍立的岐州刺史王仁表。这位素来严肃的老父此刻眼眶泛红,指节因攥紧佩刀而发白-那把刀是当年随太宗征战时所得,今日特意佩在身上,算是对王颜禾“姑爷”身份的认可。王美夏的母亲王高氏用帕子按着眼角,帕子上绣的“鸳鸯戏水”被泪水洇开了一角。
起身时,王颜禾手腕微沉,却是王美夏悄悄捏了他一把。她垂着眼帘,鬓边金凤凰钗的珠翠轻颤:“莫慌,我阿爷只是舍不得。”他低头看她,正对上她从障扇后漏出的半双眸子,清亮如含露的星子,顿时心头安定。
“二拜高堂——”
王颜禾转向右侧,三叔王玄策与华宁婶子已端坐于太师椅上。王玄策今日穿了件绛色锦袍,腰间玉带是王颜禾特意寻来的古玉改制。华宁则着一身月白襦裙,鬓边插着王颜禾送的珍珠步摇,见他看来,忙抬手理了理裙摆,眼底藏着欣慰的笑。
王颜禾牵着王美夏跪下,额头刚要触地,王玄策忽然抬手虚扶:“长桥,你自幼无父无母,今日成此大礼,三叔替你爹娘受这一拜。”他声音发哑,从袖中取出个小锦盒,里面是半块玉佩——那是当年哥哥王玄恕留给他的信物,今日被王玄策用金线补全了缺口,“带着它,如爹娘在侧。”
王颜禾接过玉佩,指腹抚过温润的玉面,忽然想起七岁那年逃出洛阳时,阿爷在城门口塞给他的温热饼子,眼眶一热,重重磕了三个头。华宁忙递过一块红绸帕子:“快擦擦,莫把喜袍哭脏了。”帕子上绣着“松柏长青”,是她连夜绣的,针脚里还掺着天虞山的安神草。
“夫妻对拜——”
二人转身相对,王颜禾忽然注意到王美夏的障扇不知何时已撤去。她的妆容比晨起时更显清丽,眉如远黛,唇点胭脂,颈间璎珞随着俯身的动作轻晃,发出细碎的叮咚声。他望着她眼底的自己,绯红官袍与深青袆衣在红毡上相映,恍若一幅流动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