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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万民望断甘霖落一妃敢向天听泣权谋线（第1页）

魏嬿婉独坐案前，纤指拨动那堆积如山的内务府账册，秀眉紧蹙，如笼寒烟。自皇上携如懿南巡，这协理六宫之权又复落其肩，沉甸甸似有千钧。她连日披阅，唯觉账目如丝麻缠结，字里行间混沌难明。指尖划过几处墨迹浓淡参差、数字勾改狼藉之处，忍不住将那册子“啪”地一合，低声恨道：“这继后娘娘的凤座尚未暖热，统共不过三两月光景，内务府那起子刁奴，竟已勾连得铁板一块！账面做得如此糊涂，不知底下暗淘了多少油水去！竟似无人过问一般！”

春婵忙捧上一盏新沏的碧螺春，觑着主子脸色，细声劝道：“主儿且消消气，仔细手疼。奴婢愚见，这糊涂账如今落在您手里，恰似捧了块热炭。查得严了，得罪人自不必说；倘或稍有疏漏，将来横生枝节，只怕……”她语声微滞，几不可闻，“只怕上头那位，正好置身事外，万事只推作‘令妃协理之失’，这盆污水，岂不兜头尽泼在咱们永寿宫了？主儿不可不未雨绸缪。”

魏嬿婉接过茶瓯，凝睇那袅袅茶烟出神，半晌方幽然一叹：“皇上若无意管，便是我有心，也是蚍蜉撼树，徒惹一身腥膻。然，圣心难测，今日慵懒不问，他日忽起雷霆之怒，翻覆旧账，那时，倒坐实了我的‘失察’之罪，才真是浊流污身，百口莫辩。”

正自烦恼，她目光忽凝在一卷新呈上的河南贡物册籍上，指尖轻点其中数行，微诧道：“河南道近月贡物，怎生如此乖谬？例进的豫锦，短缺不止三成；怀庆府山药、灵宝大枣，非但迁延日久，品质竟批作‘次等’？更有几味要紧药材，直是阙如！内务府如此虚应故事，是何道理？去，即刻传内务府总管太监来见！”

春婵领命，不敢怠慢，疾趋而出。不消半盏茶时，便引着那总管张太监躬身趋入。张太监汗出如浆，袍服微皱，显是仓促起身，甫入殿便扑通跪倒：“奴才恭请令妃娘娘万福金安！夤夜惊扰，惶恐无地，不知娘娘有何谕示？”

魏嬿婉端坐如仪，只将那贡物册子铿然掷于案上：“张总管，你这差事当得越发‘进益’了。河南道贡物，短缺、鱼目混珠、迁延失期，端的怎么回事？从实道来！”

张总管闻言，额汗涔涔而下，连连叩首：“娘娘明鉴！娘娘明鉴啊！奴才纵有包天之胆，也不敢糊弄娘娘！”他以袖拭汗，声带哽咽：“河南道罹百年不遇的旱魃！数月亢阳无雨，赤地千里，河渠尽涸，禾苗尽槁！百姓流徙，饿殍相望，乃至易子而食…惨绝人寰！桑林既毁，丝帛何出？田畴龟坼，薯枣安生？药农流散，香草焉采？便是勉强搜罗些许贡品，千里跋涉抵京，途中盗贼蜂起，车马颠沛，焉得保全品相？娘娘！非奴才等怠惰，实属天降灾殃，人力莫施啊！”

魏嬿婉静聆其言，面上阴晴不定，初时的厉色渐敛，终为凝重所替。默然移时，方挥了挥手：“罢了，本宫已悉。天灾非人力可挽，尔且退下罢。”

张总管如蒙大赦，又重重叩首再三，方才躬身屏息，趋退而出。魏嬿婉独对跳跃烛火，凝神若有所思。春婵方欲上前拾掇茶盏，忽见澜翠趋行甚疾，神色诡秘自殿外趋入。

她疾步至魏嬿婉身侧，四顾确无旁人，方自袖中慎取出一枚蜡丸，双手奉上，低语切切：“娘娘，进忠公公有密函传至！”

魏嬿婉眸光微烁，急拈破蜡丸，取出内藏素笺。但见纸面莹洁，了无墨痕。心下了然，明矾水书就，寻常视之素白，唯火熏炙，方显玄机。遂移步烛台，就跃动的烛焰，上下徐徐熏炙。须臾，纸上墨痕渐浮，悄然洇出一行行蝇头小楷。她匆匆览毕，面色愈沉如水，素手紧攥纸笺，于殿中徐步往复，裙裾轻飏，环佩泠然。

俄而驻足，低唤澜翠：“澜翠。今河南道罹此百年奇旱，阖宫上下，岂无豫籍宫监？故园遭劫，骨肉流离，这些人岂非忧煎五内，肝肠寸断？势必百计通音，或哀恳赈恤。你悄去寻几个伶俐知事的，不拘宫女、小监，稍示哀矜之意，诱其将思亲忧怖、恐罹家难的戚容，毋需隐忍，但于宫掖行走、值更絮语间，涕泣悲声，形于颜色。或作仓皇奔走之态，或现掩面哀啼之状，务使愁云惨雾，氤氲六宫，举朝皆知。更要引其如丧家之犬，哀告无门，径至我永寿宫阶前！”

言至此，她略一沉吟，眼波流转间，心内已将朝中留守重臣、宗室耆宿逐一默忖。继而道：“今上偕中宫南巡，这六宫协理之权既在本宫肩上，值此宫闱因天灾惶遽，悲声四起，若袖手旁观，岂非坐实‘失察’之咎？去，备下几份泥金素帖。谨启：本宫深虑宫人桑梓蒙灾，悲戚恐生变端。今河南旱魃为虐，黎庶倒悬，圣心必为轸念。值此非常之时，敢请诸公以社稷为重，于明日巳时，移玉养心殿东暖阁，共议如何体察宫情、襄赞圣意、稍定人心。和亲王弘昼，仁德素着，泽被苍生，万望亲临指教。内阁诸相、军机枢臣之老成谋国者，亦祈拨冗惠顾。权作……代圣上垂询时艰的‘咨议小会’。”

澜翠闻言，两道秀眉微颦，迟疑道：“和亲王？主儿，奴婢听闻，这位王爷行事颇有些。。。古怪不羁。闻其竟在府中，数度操演自家发丧之礼！阖府上下缟素齐备，哀声动地。彼时王爷安坐灵床之侧，啜羹观仪，犹自指点馔肴咸淡、悲声高低！”其声渐低，隐带惊疑，“这般行止。。。主儿何故定要请他？”

春婵在旁，掩口葫卢而笑：“那不正好？正因是个‘荒唐’王，才堪当大用！咱们主儿要议之事，落在旁人眼里，少不得要嚼舌根，道是‘后宫干政’。若由这位出了名的‘荒唐王爷’牵头张罗，那起子小人便是有心攀扯，也只道是王爷一时兴起，胡闹罢了！”她凑近澜翠耳畔，声如蚊蚋，却带狡黠：“纵有千般不是，万般非议，横竖有王爷那颗‘荒唐’脑袋顶着，怪不到咱们永寿宫头上！”

魏嬿婉拈起盖碗，徐徐撇着浮沫，垂首啜了一口，方缓声道：“依本宫看，这‘荒唐’二字，怕也未必尽实。”

“常言‘大智若愚’，‘至巧若拙’。世间多少明白人，偏要扮作懵懂痴顽？不过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罢了。他那般装疯卖傻，醉生梦死，焉知不是韬光养晦、避祸全身的良策？”

“若此番他忽地‘神智清明’起来，必引得皇上瞩目，那这些年呕心沥血、自污声名的‘痴傻功夫’，便尽付东流矣。”她抬眼，目光扫过二人，意味深长：“故而，此事于他，是顺水推舟，全其‘荒唐’之名；于本宫，是借力打力，避那‘干政’之嫌。两下里。。。正是彼此便宜。”

养心殿东暖阁内，檀烟袅袅，和亲王弘昼半卧紫檀榻上，似寐非寐。内阁大学士汪由敦、梁诗正，军机章京、六部堂官等屏息鹄立，气氛沉窒。

帘栊后，魏嬿婉清音徐吐：“诸位大人安好。今日冒昧相请，实因本宫连日来坐卧难安，五内如焚。”

“自协理六宫，掌管内务琐事，本不过清点些器物贡品，原不敢轻言国事。然近观河南道贡册，豫锦短缺逾三成，怀庆山药、灵宝大枣非但迟误，更批作‘次等’！更有数味紧要药材，竟告阙如！初时只道是内务府惫懒，申饬之下，方知…方知内情惨绝！”

引息如对惨状，其声益恻：“据内务府总管并豫籍宫监泣诉，河南道数月亢阳不雨，赤地千里，河渠枯竭，禾苗尽成焦土！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竟至易子而食！饿殍枕藉于道，哭声上干云霄！桑林焚毁，丝帛何来？田畴龟裂，薯枣安生？药农离散，香草焉采？便是勉强搜刮些微贡物，千里迢迢运抵京师，途中又遇盗匪蜂起，车马颠簸，十不存一，焉得品相完好？这贡册上的‘短缺’、‘次等’、‘阙如’，字字句句，皆是豫省黎庶的血泪啊！”

帘影微动，似见她以帕轻拭眼角：“本宫深居宫闱，闻此噩耗，如遭雷殛！每每思及那易子析骸之惨，老弱转乎沟壑之悲，便觉心如刀绞，夜不能寐。皇上此刻虽远在南巡路途，其心必时刻系念天下苍生，尤以民瘼为第一等大事！然则…天高地远，驿马传书或有迟滞，圣心轸念，恐鞭长莫及。”

言及此，魏嬿婉话锋悄然一转：“我等身沐皇恩，食朝廷俸禄，居京畿重地，岂能坐视黎民倒悬于水火而无动于衷？常言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况乎我等君父之臣妾？虽为后宫，不敢言政，然目睹生民涂炭，社稷根基动摇，又岂能因循苟且？当此非常之时，正该思忖如何为君分忧，稍解圣心之焦灼，下安惶惶之黎庶，稳住这摇摇欲坠的民心！若因循坐视，待灾情蔓延，饥民啸聚，酿成民变，那时节，我等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复有何颜面再见君父？”

她微微倾身，隔着纱帘望向诸臣：“本宫一介深宫妇人，于庙堂经济、治国安邦之道，实属懵懂，不通政务。然闻此惨状，五内俱焚，坐立难安。思及古之贤后，每遇天灾示警，必率六宫斋戒沐浴，减膳撤乐，以至诚之心祈祷上苍，感格天心，以求消弭灾戾。此虽为妇道，亦是向天陈情，抚慰民心之一途。不知诸位大人老成谋国，洞悉时艰，以为当前情势，我等在京之人，当如何举措，方能稍解豫省倒悬之苦，上慰圣心南顾之忧，下安嗷嗷待哺之民？但求良策，本宫虽愚钝，亦愿竭尽绵薄，附诸公骥尾！”

言讫，大学士汪由敦率先颤巍出班，声沉若钟：“令妃娘娘慈悯，洞见幽微！豫省之厄，竟至析骸易子，实乃百年未有之浩劫！娘娘心悬黎庶，欲效古贤后斋戒祈禳，此诚苍生之福。臣愚以为，当务之急，急赈与祈禳，如鸟双翼，缺一不可！”

其声未落，工部尚书哈达哈便已浓眉倒竖：“汪相此言差矣！祈禳禳灾，国之重典，礼制昭昭，岂容轻紊！《大清会典》煌煌在列：凡遇大祲，主祭祷雨，唯中宫皇后乃膺此任，以正坤仪，以合天道！令妃娘娘虽仁心可悯，然位在妃列，若僭行此礼，非但于礼不合，更有亵渎神明、动摇国本之虞！此例一开，后世何以遵循？纲常何以维系？”数位满洲勋戚重臣，如理藩院侍郎德保等，皆随之颔首，面露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