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玺落入掌心的刹那,沉重的不仅是传国神器,更是奏折里浸透的十年光阴。夏紫月松开手,冕旒垂珠掩去眼底水光。她记得萧景宏临终托付时御榻前的血腥气,记得北狄毒粉在紫辰殿腾起的白烟,更记得那双小手举起的油纸包如何劈开迷雾。
“禀陛下!”新任鸿胪寺卿出列,“北狄使团携万斤苜蓿干草抵京,贺新帝登基。”满殿静默中,老左贤王阿史那咄苾佝偻着上前,将镶嵌翡翠的金狼冠捧过头顶——冠顶狼牙已被替换成麦穗形状的玉雕。
泉儿颔首:“赐农桑辑要百卷。告诉北狄王,大楚的草种耐寒,望北疆的和平更耐风霜。”
退朝钟响时,夏紫月已褪去十二章纹冕服。素色布衣站在西华门阴影里,脚下藤箱装着泛黄的北境河道图,箱角露出半截锄柄。
“母皇真要埋了玉玺?”霜儿攥着她的袖口。少女发间别着金麦穗簪,腰佩勘矿司特制的罗盘——那是她发现江南铁矿的奖赏。
夏紫月笑着指向宫门外。烟柳长堤处,萧景容驾着青篷马车等候,车辕上挂的铜铃刻着苜蓿草纹。“玉玺在泉儿手里,”她最后回望九重宫阙,“母皇的锄头,该去犁新田了。”
灵泉村的晨雾沾湿布裙时,夏紫月正弯腰插下今春第一株秧苗。泥水没过脚踝的沁凉让她想起登基那年,北境将士跪接草种时铠甲上的冰碴。
“夫人!”萧景容提着陶罐从田埂跑来,“泉儿来信了!”信笺带着御墨香,字迹却跳脱:“母皇,儿臣把御花园改成试验田啦!周太傅说胡商带来的‘疙瘩菜’亩产千斤,只是生吃辣舌头……”
霜儿抢过信纸大笑:“是番薯!要烤着吃!”少女袖中滑出炭笔,在信纸背面唰唰画出窑炉构造。信使快马加鞭离去时,她忽然从怀里掏出油纸包残片,轻轻放在田垄上。
扭曲的毒纹浸在泥水里,渐渐模糊。夏紫月将秧苗根部压实,泥土从指缝溢出深褐痕迹。十年前沾过御阶毒粉的手,如今染的是新秧的泥。
秋收时节的灵泉村晒谷场,金浪翻滚至天际。夏紫月擦汗抬头,却见官道尽头烟尘腾起。泉儿竟策马冲进谷场,玄衣下摆沾满草屑:“母皇!番薯丰收!周太傅让儿臣问……”少年天子的问话被淹没在欢呼中。晒谷的农人纷纷跪倒,将新挖的硕大番薯堆成赤红小山。
霜儿抱着一筐红皮番薯钻出人群,额发被汗水黏在颊边:“皇兄尝尝!我改良的烤窑能控温!”掰开的薯肉腾起甜香,蜜油滴进泥土。泉儿顾不得帝王仪态大口啃咬,烫得直哈气。
暮色染红晒谷场时,夏紫月将最后一把谷粒扬向晚风。泉儿忽然解下佩剑,剑柄镶嵌的翡翠麦穗在夕阳下流转碎光。
“儿臣以此剑立誓,”少年天子抓过锄头,掌心薄茧擦过粗粝木柄,“必让大楚每寸疆土,都飘起新粮香。”
夜风送来远处作坊的水碓声。那是霜儿设计的水泥磨坊,正在粉碎造田的矿渣。夏紫月望着儿女被篝火映亮的脸庞,十年来第一次觉出玉玺离手的轻盈。江山太重,所幸新苗已长成林。
五更梆子敲过,灵泉村的薄雾里已晃动着割稻的人影。夏紫月将磨利的镰刀别在腰间时,霜儿正把最后一袋稻种码上驴车。少女发间的麦穗簪沾着露水,随动作扫过车辕上“皇家农苑”的木牌。
“真不带卫队?”萧景容扣紧驴车绳索,玄色劲装袖口挽至肘间,露出小臂交错的旧伤疤——那是北境战场上为运草种车队断后留下的。
夏紫月将斗笠扣在他头上:“周太傅的奏折说,今年有三十二县试种新稻。”她指向田垄尽头,晨光正刺破雾霭,照亮绵延至山脚的滚滚金浪。稻穗沉甸甸垂着头,像十年前紫辰殿上俯首的群臣。
车行至官道岔口,一骑快马踏碎晨雾。泉儿滚鞍落马,明黄常服下摆溅满泥点:“母皇!黄河新稻熟了!”少年天子从怀中掏出奏报,粮产数字朱批淋漓,“儿臣已下旨,今岁北境军粮全换新稻!”
霜儿突然抽出他腰间镶玉的匕首。寒光闪过,路边饱满的稻穗齐根而断。“皇兄闻闻,”她将穗子砸进他怀里,“这才是真龙气!”
稻壳迸裂的清甜漫过尘沙。泉儿怔怔抓着稻穗,水汽蒙住帝王威仪,依稀还是那个在御书房打翻丹炉的花脸孩童。萧景容大笑着扬鞭,驴车载着满车稻种驶向晨光。车后扬起的长长烟尘里,夏紫月最后回望,见少年天子立在千顷稻浪中,深深躬下了脊背。
正午烈日灼烤着晒谷场。夏紫月翻动稻谷时,远处突然传来马蹄轰鸣。百骑玄甲禁军勒马场边,铁甲折射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陛下有旨!”为首将领捧出明黄卷轴,“太后请看!”
夏紫月展开圣旨,却是幅工笔细描的灵泉村农耕图。画中她弯腰插秧,萧景容驾驴车运种,霜儿在溪边调试水车。画角题着泉儿亲笔:“儿臣欲以母皇为范,作劝农十景图颁行天下。求母皇允儿臣偷师三日。”
晒谷的农人哄笑起来。霜儿夺过圣旨细看,突然指着画中驴车:“皇兄画错啦!咱家的驴额头有白星!”少女袖中炭笔飞舞,在场边禁军盾牌上唰唰勾画。玄铁盾面浮现出戴斗笠的帝王、笑闹的农童、金瀑般的稻谷,正中题字灼灼如焰:
“农为邦本。”
盾牌被快马送入宫门时,夏紫月正弯腰拾穗。汗珠砸在泥土上,滋出深色圆点。她想起登基初年,也是这样的烈日下,自己站在龟裂的北境荒原上,将苜蓿草种按进滚烫的沙土。
暮色四合,最后一粒稻谷入仓。夏紫月站在谷堆顶端,望见官道尽头烟尘又起。泉儿弃马奔来,龙纹锦靴深陷晒场软谷。
“母皇,”少年天子仰头递上粗陶碗,新米粥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儿臣学会熬粥了。”
粥香漫过赛场。更远处,周文渊率百官静立田埂,朱紫官袍映着无垠金浪。十年治世功业,终化作碗中温粥,沉甸甸地熨帖了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