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会典?宫闱志》载:“故君居所供给,隶礼部核拟、户部调拨、光禄寺采办,凡增减物项、变更规制,必奏请御批,非钦命不得擅改。”成武五年冬,南宫供给案起,太保谢渊违制增供事发,朝野议论汹汹。时玄夜卫按察,御史台封章,吏部拟劾,而李太后以“孝治天下”出面说情,帝萧栎处规制与伦理之间,中外瞩目。此事非独南宫寒暖,实乃大吴立国以来“君权与礼法”“私情与公规”之博弈,史册昭昭,足为后世镜鉴。
禁垣寒浸晓霜凝,故苑风凄寒意生。
孤臣沥血陈忠款,慈闱传谕护宗英。
医状含忧凝恳切,疏言牵念扰君情。
最叹枢机深似渊,片言万钧系国程。
乾清宫的铜鹤香炉里,龙涎香正燃到第三寸。萧栎捏着朱笔的指节微微泛白,御案上摊着的,是吏部尚书李嵩刚递上的《劾太保谢渊违制疏》。疏中“越权干政”“私改宫供”“藐视典制”等语,字字如针,扎得他眼生疼。
“陛下,”侍立一旁的少保兼玄夜卫指挥使周显轻声道,“玄夜卫探得,谢太保昨日又私遣人往南宫送药,药材皆是太医院秘制的润肺汤料,未走光禄寺账册。”
萧栎未抬头,指尖划过疏中“南宫非帝居,供给当从简,谢渊此举,实乃暗示陛下苛待故君”一句,喉间发紧。他知李嵩之意——谢渊掌兵部兼御史台,权倾朝野,旧党余孽虽除,新贵中却无人能制衡,借南宫案削其权,正是良机。可他更知,谢渊不是权臣,是德胜门城楼上,抱着他说“陛下退后,臣来守”的那个人。
“宣李太后懿旨的内侍,到哪了?”萧栎忽然问。
周显一愣,随即躬身:“回陛下,已过金水桥,估摸一刻后到。”
萧栎放下朱笔,起身踱到窗前。宫墙下的腊梅刚打花苞,寒风吹过,落了他一袖冷意。他想起三日前,李太后的近侍太监在御花园拦住他,低声传太后口谕:“南宫毕竟是你兄长住的地方,天凉了,该添的供给,别太省着。”那时他只含糊应了,没承想,太后竟要亲自下懿旨。
陛下,”周显似看透他心思,“太后久居仁寿宫,从不干政,此番为南宫事开口,怕是……”
怕是有人在太后面前递了话。”萧栎打断他,语气冷下来,“玄夜卫查过没有,近来谁去过多仁寿宫?”
“查了。”周显递上一卷密档,“礼部侍郎林文去了三次,说是奏请陵寝祭祀事,逗留却比寻常久。还有……吏部尚书李嵩的嫡子,在太后宫中当差,上周曾往仁寿宫送过两回点心。”
萧栎翻开密档,林文的名字下,注着“李嵩门生”。他冷笑一声,将密档扔回案上:“倒是会钻空子。”
正说着,殿外传来内侍的唱喏:“仁寿宫奉旨进见——”
萧栎整了整龙袍,转身坐回御座:“宣。”
进来的是太后身边的张太监,捧着一卷明黄懿旨,跪地磕头:“奴才奉太后懿旨,恭请陛下安。太后说,南宫近日风大,太上皇旧疾恐复发,宫中供给,宜宽待些,莫叫天下人说皇家无骨肉情分。”
萧栎望着那卷懿旨,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击。他知道,这道懿旨表面是说情,实则是给了他一个台阶——既全了太后的孝名,也给了谢渊一个缓冲。可李嵩等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御史台的弹劾疏,怕是已在路上了。
“朕知道了。”萧栎缓缓道,“张公公回去禀报太后,朕定会妥善处置,不叫太上皇受委屈。”
张太监又磕了个头,刚要起身,殿外忽然传来侍卫的喝止声,紧接着,是一个沉稳的声音:“臣谢渊,有急事求见陛下!”
谢渊的官袍上还沾着霜气。他刚从太医院赶来,怀里揣着的医案,被体温焐得温热。昨夜子时,南宫的刘公公派人急报,说德佑帝咳得更重了,痰中带了血丝,太医院的值班医官不敢擅用药,只开了些寻常润肺的方子。他连夜去太医院,逼着院判重新诊脉,亲手誊抄了医案,又写了一道《请增南宫医药疏》,此刻正捏在手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谢大人,陛下正见仁寿宫的公公呢。”侍卫想拦他,却被他一甩手挣开。
“军情急,宫事关乎故君安危,更急!”谢渊大步跨进乾清宫,一眼就看见跪地的张太监和御座上脸色复杂的萧栎,当即跪地:“臣谢渊,参见陛下!”
张太监识趣地退到一旁,谢渊这才抬头,目光直抵萧栎:“陛下,南宫急报,太上皇昨夜咳喘加剧,痰中带血,太医院诊为‘寒邪入肺,久咳伤气’,臣带来医案,请陛下过目!”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医案,双手高举。周显上前接过,呈给萧栎。萧栎展开,上面是太医院院判的亲笔:“脉沉细而数,舌淡苔白,咳喘夜甚,痰中带血丝,此乃寒侵肺腑,久郁成疾,需温阳散寒,辅以静养,忌风寒再侵……”
“谢渊!”李嵩的声音突然从殿外传来,他不知何时到了,手里捏着一本《大吴会典》,气势汹汹地进来,“你未经传召擅闯乾清宫,已是不敬!还敢拿所谓‘医案’蛊惑陛下,你可知罪?”
谢渊转头看他,目光冷冽:“李大人,太上皇病重,臣心急如焚,何罪之有?倒是李大人,吏部公务繁忙,却在此处拦阻臣奏报故君病情,不知是何用意?”
“我是为陛下正典制!”李嵩翻开《大吴会典》,指着其中一页,“《宫闱志》明载:‘故君供给,月有定数,医药隶太医院,需礼部核批,非急病不得逾制’。太上皇不过咳嗽,你便连夜逼太医院改医案,私递奏疏,分明是借故君之名,行擅权之实!”
“逼太医院?”谢渊冷笑,“李大人可敢随臣去太医院,与院判对质?医案上的脉象、症状,哪一笔是假的?痰中带血,算不算急病?”
两人目光相抵,殿内空气瞬间凝固。张太监缩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周显垂着眼,仿佛事不关己;萧栎捏着医案,指尖微微颤抖——他见过德佑帝咳得撕心裂肺的样子,那不是装出来的。
“够了!”萧栎猛地拍案,“朝堂之上,吵什么像什么样子!”
李嵩立刻躬身:“臣失态,请陛下恕罪。但谢渊违制之事,关乎典制尊严,臣不得不言。”
谢渊也低头:“臣亦请陛下以故君安康为重,速批增供及医药之请。”
萧栎看着两人,忽然问周显:“玄夜卫查南宫供给,查到什么了?”
周显上前一步:“回陛下,查得光禄寺近月送南宫的炭火,多是碎炭,燃时烟大不耐烧;肉食常有冻品,蔬菜也多是陈货。问过采办官,说是‘户部拨的银子只够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