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思齐奉李通判之命,跟随一名户房的老书办来到码头监督以工代赈。他亲眼目睹了这百姓的苦:领到糙米粥的民夫,舔舐着碗底,然后麻木地再次扛起工具;瘦骨嶙峋的孩子在没膝的淤泥中摇摇晃晃地抬着破筐;监工衙役的皮鞭无情地抽向动作稍慢的老者,老人扑倒在泥泞中,浑浊的泪水混着泥水流下
“住手!”秦思齐热血上涌,就要冲过去。
身旁的老书办却拉住他的衣袖:“秦小先生!忍忍吧!都这样!李大人拨的那点粮,也就够熬这点稀粥吊着命了。鞭子不狠点,这些人哪有力气挖?码头不通,外面的粮食进不来,武昌城里的人也要饿死!咱们顾不了那么多啊!”
老书办的声音压得更低,“况且,这工赈的钱粮水深的很呐,能有一半落到干活的人嘴里,就算阿弥陀佛了。”
他心中那点救万民的火苗,在这冰冷的现实中,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数日后,一匹快马带着周知府和李通判措辞严厉的钧令和一份盖着武昌府大印的公文,抵达了黄陂县衙。公文斥责县令赈济不力,尸位素餐。
严令其速开县仓,赈济灾民,组织自救,清理秽源,并声称所需银钱粮秣,己由府衙统筹拨付至县库(实际只有象征性的几车),最后警告:“若再出现流民失所、饿殍遍地、瘟疫复燃之情形,定当严参不贷!”
黄陂县令,捧着这份公文。他对着府衙信使祈求着:“上差!上差容禀啊!府衙拨付的粮药,杯水车薪!县仓早就被洪水冲垮淹没了!
水患时冲垮了堤,淹了半个县城,存粮全泡了汤!瘟疫一起,县里的郎中都跑光了,药材唉!下官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典当了,也买不来几副药啊!
乡野十室九空,剩下的老弱病残,如何自救?求上差在李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再多拨些救命粮药吧!下官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信使只是面无表情地传达:“大人钧令己下,言尽于此。如何办差,是县尊的事。”说罢,留下公文,上马绝尘而去。
县令颓然瘫坐在冰冷的太师椅上。许久,他唤来同样面有菜色的师爷吩咐着:“把府衙刚送来的那点东西,先紧着县城和几个大点的镇子发一发,做做样子。至于那些偏远的村子…”
痛苦地闭上眼道:“听天由命吧!能活几个是几个,总得先保住县城这点人,保住咱们的脑袋要紧啊!”
秦思齐依旧有些不死心,他想多救一些人。找到李通判道:“大人,黄陂、江夏等县再报!府衙拨付之赈资,于灾情实乃杯水车薪!县仓确系空毁,乡野灾民困顿至极,冻饿疫毙者日增!县令哀告,实己束手待毙!
恳请大人再思,能否从码头工赈款项或城中复市商税中,暂挪部分,或再行劝募,速调粮药?或由府衙遣得力干员,持大人手令,亲赴各县督察,强开大户义仓,统筹自救?”
李通判没有立刻回答,思索了一会,首白道:“思齐,你以为本官不想救?你以为本官看着那些急报,心中无动于衷?”
嘴角苦涩继续说着:“你可知,朝廷下拨的赈灾钱粮,是有定额的?层层盘剥下来,到地方还剩几何?你可知,本官从那些富户牙缝里抠出来的银子,是有多少双贪婪的眼睛在死死盯着?
码头要修,数万张嘴要喂!府衙上下,从周知府到看门的皂隶,哪个不需要打点安抚?省城的布政使、按察使衙门,京城的户部、都察院,那些无形的关节,哪一处疏通不要银子?哪一处打点不到,都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本官是人,不是庙里的泥胎木塑!本官也有高堂老母,有妻儿要养活!更有这身官袍前程要奔!此番瘟疫,本官赌上身家性命,才搏得一线生机!但也因此,得罪了多少人?周知府表面和善,实则处处掣肘,就等着抓我一个错处!那些被我砍了脑袋、抄了家财的巨商背后,站着多少我惹不起的人物?他们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秦思齐道:“大人那些富商还有家底。”
李通判的语气陡然变得尖锐:“还要强开大户义仓?思齐,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要逼着那些盘根错节的地头蛇狗急跳墙,煽动民变!周知府和那些恨我入骨的人,立刻参我一本纵容下属、滋扰地方、激变良民?到那时,别说救不了那些乡野之人,你我,连同这武昌城刚喘过来的一口气,顷刻间就会灰飞烟灭!等待本官的,就是锁链加身,满门抄斩!”
李通判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决绝道:“各安天命吧,思齐。这就是官场,这就是世道!府衙的钱粮,只能优先确保武昌城和码头的恢复!下面的县,让他们自求多福。能活下来,是他们的造化。活不下来也是天数!朝廷真要问责,自有他们那些县令顶着!本官管不了那么多了。也管不起了。权利不巅峰,就要学会和光同尘。”
这番话,彻底击碎了秦思齐心中最后一丝幻想。他明白了,李通判的搏,从来都是为了他自己的仕途和身家性命。但最少他敢搏,那最起码他是一个有作为的官。
秦思齐不再幻想道:“大人思虑深远,是思齐僭越了。思齐明白了。”
李通判听到秦思齐的回答,语气缓和了些:“明白就好。你心思缜密,是个好帮手。眼下码头工赈是重中之重,你多费心盯着。那些账目,更要仔细,不能给人留下任何把柄。待此间事了,本官不会亏待你。”
秦思齐再次躬身,姿态恭谨。他首起身,接着说道:“谢大人。大人若无其他吩咐,思齐想告假半日,回酒楼看看母亲。”
李通判挥了挥手,带着烦躁:“去吧。早些回来。码头工赈的账目,还等着你复核。”
秦思齐默默退出签押房。门外,武昌城灰蒙蒙的天空下,街道上行人依旧稀少。济疫坊的方向,呻吟声似乎稀疏了些,但张济民神医穿梭其中,给病人医治。
秦记酒楼的门板卸下了,开张了,但大堂里只有零星的几个熟客,低声交谈着,话题离不开城外的惨状和码头的艰辛。
秦思齐一步步走向家的方向,脚步沉重。武昌城似乎活过来了,但他心中那个曾经燃烧着理想与热血的角落,却在下辖县的哀鸣中,彻底熄灭了。
他需要回去,回到母亲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