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宇眼皮都没抬,抄起一把刚从枯树岭弄来的、带游标卡尺的大号外径千分尺,咔哒一声卡在炉体中段。
冰凉的金属贴上滚烫的炉体,发出轻微的滋声。
数清晰:一边壁厚四分三厘,另一边,只有三分九厘!
“壁厚不均!误差超标!”张华宇再次宣判。
“这点子差别,烧起火来能咋的?厚点还经用呢!”铁锅张梗着脖子,唾沫星子乱飞。
张华宇依旧不搭理他,拿起图纸,对着炉体侧面预留的通风道接口位置,用一把精钢角尺啪地贴上去比量。
图纸要求圆心距炉底高度五寸七分,角尺一量,高的高了一分,低的矮了两厘!
“孔位偏差,超标!”张华宇的声音像铁锤,一下下砸得铁锅张心头发颤,“张掌柜,你这第一批二十个炉体,抽检五个,全数不合格!按章程,整批退回重做!工料钱你自己兜着!”
“啥玩意儿?!”铁锅张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窜起来,手指头差点戳到张华宇鼻子上,“姓张的!你算哪根葱?拿个洋鬼子的破铁片子就来挑老子的刺儿?老子打的铁器,晋城老少爷们谁不挑大拇哥?你他娘的就是公报私仇!”
“张掌柜!”一个沉稳冷冽的声音从质检所门口传来。
苏承业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背着手,脸色平静,眼神却像淬了冰。
“质检所的判定,就是协会的判定!
是枯树岭基地的要求!
是那十万订单的规矩!灵气?”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地上那堆炉体,“在标准面前,你那点灵气,屁都不是!拿回去,重做!做不好,这炉壳的分包,协会立马换人!”
苏承业的话,像兜头一盆冰水,浇得铁锅张透心凉。
他看着苏承业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再看看地上那堆被宣判为废铁的、曾让他颇为得意的炉体,一股子邪火混着说不出的憋屈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抬起脚,狠狠踹在最近的一个炉体上!
“哐啷——!”一声刺耳的巨响在院子里炸开,炉体翻滚着撞在墙上。
铁锅张看都没看,红着眼珠子,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子,留下满地狼藉和一院子沉默的人。
铁锅张的“头破血流”,像一声闷雷,炸醒了所有参与分包的掌柜。
各家铺子里,图纸被恭恭敬敬地贴到了最显眼的墙上。
师傅们再不敢凭经验和手感,笨手笨脚地拿起角尺、直尺,甚至学着用简易的卡规比划。
抱怨声还是有,但手里的锤子落下去,明显多了几分迟疑和小心。
就在这阵混乱和摸索中,第一批派往枯树岭学习的学徒,像一场及时雨,在一个月后回来了。
时间不长,但枯树岭那钢铁洪流的震撼,德国工程师一丝不苟、近乎刻板的严苛,还有那些冰冷精密的测量工具,已经像烧红的烙印,深深烫进了这些年轻人的骨子里。
铁锅张的学徒张大勇,就在其中。
他背着简单的铺盖卷回到自家那熟悉的、弥漫着铁锈和炭火味的铺子时,正撞上铁锅张对着第二批打出来的炉体唉声叹气。
炉体比第一批强点,但用张华宇留下的简易卡规一量,壁厚还是坑坑洼洼,水平度也勉强卡在合格的边边上,摇摇欲坠。
“师傅”张大勇放下行李,看着焦头烂额的师傅和地上那些依旧带着瑕疵的炉体,心里不是滋味。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赫然是一把崭新的、闪着幽冷寒光的德制游标卡尺!
这是他在枯树岭基地表现突出,一个德国技术员私下里塞给他的宝贝。
“这是啥洋玩意儿?”铁锅张和铺子里的老师傅都围了过来,眼神里满是疑惑。
张大勇定了定神,学着德国技术员的样子,笨拙但极其认真地操作起来。
他先仔细校准了卡尺,然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卡尺的钳口卡住炉体边缘测量壁厚。!
“师傅您看,这儿厚了,那儿薄了。”张大勇指着读数,声音有些发颤。”
冰冷的数字,像把锋利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了以往靠手感和灵气掩盖的粗糙真相。
铁锅张和老师傅们死死盯着游标卡尺上那清晰得可怕的刻度,再看看地上那些他们曾引以为傲的炉体,一股混合着失落、羞惭和恍然大悟的复杂情绪猛地涌了上来。
原来,引以为傲的手艺,在真正的精密标准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