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小地方,不比北京城。不过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处,生活倒是滋润得很。你瞧,想吃啥有啥,想啥时候上班就啥时候上班,只要你把东西卖喽,谁他娘的管你哩!在深圳,朝九晚五地忙碌,成天风里来雨里去,活得不如一条狗!北京也差不多,你说是不是?不过,你就不同了,做买卖,一定滋润得很。”
士心本想说自己没有做买卖,但忽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便没有作声。马一mo着自己的光头,问起了士心的病情。这时候老钱打完电话进来了,他似乎跟马一很熟悉,自己拿了纸杯倒了两杯水,递给士心一杯。马一立刻笑着说:“瞧我高兴得,连水都他娘的忘了给你倒!”
休息了片刻,马一就要拉着士心和老钱去海边吃海鲜,士心坚决地推掉了。马一有点尴尬,跺着脚骂道:“这狗日的会计,到现在还不来。你们稍等,我去去就来。”说着风一样出了men,钻进一辆停在院子里的桑塔纳轿车走了。
“他是你老朋友?”老钱问。
“以前的大学同学。”士心说。
老钱顿了顿,想说什么话,似乎又有顾虑。士心看得出来,就说:“这不影响工作。咱的计划照样儿进行。”
老钱听了,脸上立刻堆满了笑,连声说:“好好好,我还真怕这事儿就这么黄了。”他指着窗外的砖房说:“瞧见了没有?这都是生产车间,里面脏得跟茅房差不多。您别看现在安安静静的,到了夜里可就热闹了,一晚上就能生产出几十箱罐头,而且都是名牌。甭说国内的,就连美国甜yu米都有。回头瞧了您就知道了。”
士心心里一阵麻luan,也不知道是替马一担心,还是怀疑这个老钱最初报料的动机。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一趟来原本就是错误的。如果不是听了老钱当初的报料,如果不是想揭开老钱描述的那些副食行业黑幕,他根本就不会来到这里。虽然当记者的日子并不长久,但他希望自己的工作能够尽可能地服务于读者。如果这一次的采访能够揭开副食行业的一些黑幕,他会很欣慰;但在同时,他的心里也有些不安,他不知道一旦确定马一跟这些黑幕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他应该怎样处理接下来的局面。还有一点让他更加担心,那就是他分明感觉到这个老钱找他们报道这件事情似乎不仅仅是想让这个行业的一些黑幕得以曝光这么简单。
“你开的这厂子?”马一回来之后士心问道。
“我哪有这能耐?人家一个打鱼的开的。这社会,还真不一样了。只要你能蹦踧,钞票就往你口袋里跑。早几年他还是个打鱼的,后来搞一点养殖,遇上赤chao赔得倾家dang产。也不知道怎么脑子开窍了,筹了几万块钱上下一打点,就开了这么一家小厂子。”马一说着,把刚刚从会计那里拿来的一摞钞票从口袋里掏出来丢在桌子上,“可别小看这么一家小厂子——你做副食生意,你大概也知道,我就不瞒你了——光是做假冒罐头,一天就能赚他娘的几万块。做那些油盐酱醋赚得更多……不说这些了,咱去吃饭。吃完饭带你去玩玩,生意上的事情不着急。咱哥儿俩有些日子没见了,怎么着都得跟你好好说说话。”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士心永远都想不到,就是这样一座看上去很普通,红漆大men斑斑驳驳的小院落里,头一天夜里除了些堆积着的铁皮罐头盒之外空dangdang什么也没有,一夜过去之后竟然整齐地码放着几辆卡车都拉不完的已经装箱的成品罐头,而且都贴上了各种各样的著名商标。
“这个是广东名牌儿,这个是福建的……反正哪儿的都有,你瞧瞧。”马一带着点儿自豪,ting着肚子对士心说,“甭说这国内的,你瞧那儿,那都是外国牌子。正宗的美国甜yu米,一块八一瓶。”
“美国甜yu米,怕是光原料成本都不止一块八吧?”士心问。
“啥原料啊?那都是咱中国产的yu米,遍地都是,便宜着哩!”老钱忽然开口道,似乎是在引导士心把注意力放到此行的正经目的上,“去车间看看吧。”他说着,径直朝生产车间走去。马一顿了顿,叫了士心也跟着往前走去。
“既然你来进货,想必老钱也告诉你了,我就不瞒你了,进去瞧瞧就知道了。”马一说。
几间贯通着的小房子里,堆积着头天夜里刚刚生产出来还没来得及贴上商标的罐头,满地散落着各种huahua绿绿的商标,几只破脸盆里黑乌乌的糨糊正冒着气泡。每一个房间里都有一座灶台一样的池子,池子里浸泡着还没有封装的yu米。
士心走在luan糟糟湿漉漉的地上不知道如何落脚。
“卫生状况是差了点儿,但效率不差。昨儿一晚上生产了整整两千箱。不过,咱这儿也就这德行——老钱知道,哪家厂子不是这样啊?你待会儿去瞧瞧隔壁那家生产火tui肠的,看过了准保你一辈子都不会再碰火tui肠。咱这yu米虽说是国产的,多加点糖jing泡那么一晚上,又软又滑又甜,品质可比那美国甜yu米强多了……”
士心没有再听,他仔细地观察车间的每个角落,把自己看到的点点滴滴都记在心里,并且用藏在身上的设备做了拍照。
从这家小厂出来,士心在马一的引见下顺便去了隔壁生产火tui肠的厂子,也看了看另一家生产调味品的小厂,每一次的见闻都让他触目惊心。跟后来见到的那些厂子比起来,马一所在的这家厂子已经算是正规和卫生得多了。他踏进火tui肠生产车间的瞬间,十几只兔子一样大小的老鼠拖着臃肿的身子从放原料的大锅边飞奔逃走,把士心吓了一跳。几口大锅里盛放着还没有进入最后工序的rou,hun着肮脏的水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一只因为偷嘴不小心落进去淹死的大老鼠漂在rou里面。
“这……”士心望着大锅里的老鼠,看了看马一。光头马一嘿嘿一笑:“没啥。这么大也能做成三五根火tui肠。这大锅就这么敞着,锅边滑溜溜的,一年也不知道掉进去多少贪嘴的大老鼠。掉进去可就爬不上来了,流水线就是它们最后的归宿……”马一还没说完,士心胃里一阵翻滚,差一点把早上吃的东西吐在锅边。他偷偷按动藏在衣服里的照相机,拍下了漂浮着死老鼠的大锅。
在河北的这几天里,他见到了很多让他心惊胆战的事情。这个开发区罗列着几十座小小的院落,到了夜晚每一座院落里灯火通明,机器隆隆,白天却像田野一样寂静。除了假冒的美国甜yu米和掺杂着大老鼠的火tui肠,他还见到了用人的头发熬汁儿勾对出来的高级酱油,掺杂着红砖粉末和橘子皮的辣椒粉,把枯树枝磨碎做成的各种调料,因为放了吊白块冒着白se泡沫,发出刺鼻气味的腐竹,还有用胶做成的粉条和粉皮。
“这些大部分都销往北京。畅销得很!”马一指着刚刚用胶水做出来的粉条说,“城乡结合部的那些外地人兜里没钱,进不起超市,还不就吃这个?只要吃不死人,就不会有人管你。我那厂子好一点,做出来的甜yu米都进了富贵人家的厨房——穷人谁会买那东西吃?”
士心看看马一,没有说话,独自走出了生产调味品的厂子。
从秦皇岛回到唐山,士心又被请到了高级酒店,先前那个胖乎乎的批发商一个劲地埋怨他没有把打麻将赢来的钱带走,非要硬塞给士心。士心推辞了半天,那人坚决不肯收回,士心就有些恼怒了,把钱接过来丢给老钱:“你还给他们。我只是一个来采访的小记者,不是当官的,我会把看到的如实报道出来,你们用不着给我钱。”士心心里越来越分明地感觉到老钱这次请他来采访绝对不是为了揭lu黑幕这么简单。
老钱讪讪地拿了钱,默不作声。士心说自己累了想休息,那几个商人就一字排开出men去了,只有老钱留了下来。
“材料都差不多了吧?回去赶紧曝光吧!”
“我一回去就会报道出来。”士心没有好声气,但是又不便问起老钱的动机,就说:“早点睡吧。明天一大早咱就回去。这几天累坏了,你也累了吧?快休息吧。”
&ng上爬起来去开一打开他立刻吓了一跳,走进来的不是老钱,而是一个看上去很漂亮的妖冶nv子。
&ng上,伸起tui将挂在脚上的鞋甩掉。高跟鞋在空中划了个弧线落在地毯上,那nv子朝着士心妩媚地一笑,说:“大哥,您愣着干什么?过来啊,我好好伺候您!”
&ng前,想冲着那个nv子大声地骂一顿。但他稍一考虑便放弃了冲动的想法:“请你出去,我要休息了。”他淡淡地说。
nv郎死活不肯出去,硬磨着说了半天话,最终气呼呼地摔上men噔噔噔地走了。士心听见她在楼道里绊了一下,“哎哟”一声叫。随后老钱的声音传进来:“唷,我的小姑nainai,小心别摔坏了。”
“少来这套!老家伙,你叫我去伺候的是什么傻冒东西啊?居然……他居然劝我别干这行了,回家好好儿种田去。还真没见过这么热心肠的傻瓜。”nv子在楼道里说话。老钱耐心地劝着,不久就传出了两个人嬉笑打闹的声音。老钱的房men“砰”地关上了,楼道里归于寂静。
“最好别干这行了。本本分分地做人吧,我还是喜欢以前那个你。”他给马一打了个电话,把自己的希望告诉了马一。马一大半天默不作声,随后电话里就发出了“嘟嘟”的声响,马一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