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说,一边眼波流转,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丈夫的反应。
范家主正对着烛火擦拭一方古玉镇纸,闻言手微微一顿,面上惯常的威严线条在昏黄烛光下似乎柔和了一丁点。他没立刻答话,眼神微垂,浓眉动了动,像是想起了白天偏厅里那幅被批注的图纸,还有林婉儿分析齿轮运转原理时的清晰条理。他鼻子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声音,低沉地“嗯”了一声,算是对妻子这番话的某种回应。这微不可闻的一声“嗯”,于熟悉丈夫脾性的范母听来,便是最明确的认可和……期待。她嘴角不易察觉地又往上翘了翘,低头继续整理发钗,心底那点小算盘又拨动了几分。
然而数日后的一个傍晚,饭厅的空气凝滞得比往日更甚。范家主面色铁沉如玄铁,对着垂手侍立、脸色发白的范行一通训诫——根源还是几张新的、未经完全测试便偷拿出来炫技的“小玩意儿”图纸。
斥责声如同沉重的冰雹砸落,毫不留情地指出了结构中的致命隐患。年轻的匠才在那份山一般的冷硬威严下几乎抬不起头。
范行一言不发,肩头像被无形的寒铁压垮了。他既羞窘又倔强,最终在训斥结束的刹那,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了出去,身影消失在通往府邸最深处的机关物料仓库大门背后。
夜幕完全降临,寒气开始肆无忌惮地在青石板路上凝结薄霜。仓库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没有光透出来,只有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油脂木屑和金属粉尘的厚重气味飘散在寒夜中。黑暗是绝佳的避难所。范行靠在一堆厚厚的木料上,挫败像藤蔓一样缠绕全身,压得他心口窒闷。周遭堆积如山的冰冷机关部件,此刻非但不能给他庇护感,反而如无声的嘲笑,将他所有引以为傲的“聪明才智”衬得格外脆弱。
就在此刻,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悄然接近。无声无息地,一个带着熟悉木樨香气的食盒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触手可及的角落横木上。
范行猛地抬头,仓库厚重的木门外空空如也。
但他知道是谁。
他摸索着打开食盒盖子,里面除了几样爽口的下酒小菜,还有一个带着暖意的酒坛——坛子上温热的触感驱散了寒夜里指尖的冰凉。抱起酒坛的刹那,指腹感触到的微凸棱角让他心头猛地一跳。他凑近些,借着门外稀微的光线,认出坛身一侧用极为流畅的曲线刻着一只极其简陋、却充满稚气的飞翔鸟兽图形——那是他七八岁时第一次对父亲庞大的飞行机关兽发出赞叹后,在沙地上用树枝划下的“雏鹰设计图”。
冰冷的酒坛,此刻却像块温润的暖玉,熨帖着少年受挫的心。指尖摩挲着那只笨拙的“幼鸟”,少年紧抿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松动了一下,那股在黑暗仓库中几乎凝结成冰的寒意,终于被这点源于过往时光、穿越岁月而来的温度,悄悄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书房窗棂外,清冷的光被更深沉的夜色滤去了寒意。先前书桌上散乱摊开的图纸依旧保持着原样,那些冰寒的齿轮与机括在淡淡的月华浸润下,呈现出奇特的宁静。唯有图纸最下方那片原本空白的边角,在月光温柔的触碰中,“秦地火晶石”五个字迹仿佛摆脱了玄冰刻就的凝重,悄然流动着一种奇异的光泽。墨色深处,仿佛点燃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橘色辉晕,微渺却执着,如同冰封暗河中蕴藏的地火余烬,静候着一个时机,终将破壁而出,熔尽凝冰。
这便是范府。严父的期望如同冰冷的钢铁轨道,坚硬地铺设向未来,每一步都敲打着警醒的鸣金之声;慈母的关怀则宛如轨道下最柔韧的机关减震垫,悄无声息地化解着重力下行的撞击,抚平尖锐摩擦的伤痕;而那些少年儿女懵懂又奔涌的情愫,像轨道旁偶然生长的纤细野花,尽管纤细,却在每一道坚硬的金属冷光和齿轮缝隙间,顽强地探出头来,摇曳出最令人动容的生命力。在这冰冷与温暖的永恒张力之间,那枚承载了父辈冰冷期许又裹挟着地下火种的图纸,正静静地等待着齿轮扣合的那一声脆响。
母亲深夜送来的食盒里,藏着我七八岁在沙地画的笨拙“雏鹰图”。
冰凉酒坛因刻痕滚烫,仿佛无声拍着我肩头安抚。
偏书房桌上那“秦地火晶石”五个字在月色里流转暖色,像地心暗火欲冲破玄冰壳。
我对着夜空嘟囔老头子古板——突然背后冰一下,林婉儿冷着脸:“再编排范伯父,酒就泼你图纸。”
可那盛酒坛子,分明被她暖出了体温。
食盒开启时散出的那股幽微酒气和几缕熟悉小菜的暖香,让黑暗仓库里的滞涩空气轻微一荡。少年屈膝坐在冰冷的砖石地上,坛壁残余的温度透过指尖,熨进了更深的肌理里,勾缠着那鸟形刻痕粗糙起伏的触感,盘旋着撞进了多年前那个被金红夕照点燃的沙地黄昏——尘封的记忆仿佛重新染上颜色,幼时对父亲那庞大伟岸的飞行巨兽爆发出第一声惊叹的懵懂狂热,此刻隔着漫长时光,轻轻地戳了一下他闷涩的心。
冰凉的陶坛外壳,抵着他微烫的额角。少年曲起腿,抱紧膝盖,把自己团在越发幽邃的阴影里,压低的、沾着三分酒气闷出七分委屈的声音,裹在酒坛的空洞回响里:“…老头子真是……”
窗外月色清凌凌流泻进来,仿佛给书桌铺了一层发光的薄霜。散乱堆叠的图纸是这光河里沉浮的岛屿,冰冷坚硬的机括结构在月光下竟意外显出静谧纹理。唯有一角,月光像在刻意凝聚流淌——图纸下沿空白的边缘,“秦地火晶石”五个墨字从纸张深处无声醒过来,不再是死寂的刻印,那墨色深处隐动着一丝橘暖的微芒,宛如地表深处紧咬着一寸不愿熄灭的火种,静静蛰伏,只待焚尽千里玄冰。可一想到老头子那钢印一样不容辩驳的目光和要求,这些期许又沉重得像无数齿轮的咬合声,冰冷地把他朝预设轨道无情驱动。少年更用力地抿了抿嘴,对着半空那无人能捕捉的幻影,倔强地再嘟囔一句:“…哼,古板透顶。”
“古板透顶?”
一声清清冷冷的女音,像碎冰般毫无预兆在他背后炸开。
惊悸直冲四肢百骸!少年浑身一绷就要扭头——“嘶!”一股瞬间扎透衣领的冰寒激流狠狠刺在他后颈暴露的皮肤上!
林婉儿不知何时潜入他身后。月色朦胧描摹她清晰的侧影轮廓,下颌紧收,柳眉微蹙,修长手指握着酒坛倾倒的姿态如同握着一柄利剑剑锋精准封杀目标。澄澈却冷冽的酒液犹然顺着坛口边缘无声垂落一线冰凉的闪痕,映着她那双盛着薄霜般的眼睛,直直逼视他。
冰凉的酒点还在脖颈上顽固地烧着那点麻痛的酥意,连同心头的秘密被撞破的狼狈一起灼刺上来。他捂住后颈的手忘了松开,睁大眼看她,倒抽一口气:“林婉儿!我的图纸!”
她指尖未动,稳若磐石地擎着那满满一坛酒,水银月光覆在坛面宛如冷凝铁甲,映着她更冷峻的脸:“再编排范伯父一句试试?”
“你偷袭!”他压着跳得太凶的胸口,试图扳回一丝摇摇欲坠的颜面。
林婉儿根本不为所动。刻在冰冷壳子上的少年轮廓被她看得更冷硬几分。她唇角线条几乎平直如尺,声音毫无波澜:“再刻板,也造得出你心心念念想仿造的‘腾蛇十六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