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穿过层层守卫,我来到了觐见厅的门前。厚重的黄金门扉紧闭着,上面雕刻着法老征战四方的雄姿和诸神赐福的图腾。空气在这里凝滞,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守卫长,一个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壮汉,审视着我,那目光像要把我从里到外刮一遍。
“陛下允许你进入。”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记住你的身份,老东西。眼睛,看着地面。”
我深深低下头,几乎将前额抵在冰冷的、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黑曜石地面上,哑声应道:“是……是,尊贵的大人。”
门轴发出沉重的呻吟,缓缓开启。一股更浓郁、更炽热、也更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无数燃烧的灯油、昂贵的没药乳香、以及……权力本身散发出的、近乎实质的压迫感。
巨大的厅堂尽头,高踞于纯金和青金石打造的宝座之上,法老的身影在缭绕的香烟和刺目的金光中显得有些模糊。他身披象征上下埃及统治权的豹皮披肩,头戴红白双冠,金色的胸甲在火光下熠熠生辉。那张脸——或者说,那张覆盖着纯金面具的脸——威严而冷漠,如同亘古不变的星辰,俯视着脚下卑微的尘埃。只有面具眼孔后,那双深邃如夜、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穿透烟雾,牢牢锁定了匍匐在地的我。
他并未立刻开口。沉默像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一个进入此地的人心头。我能感觉到宝座两侧,几位重臣屏息凝神的存在,他们的目光同样落在我这具衰老的躯壳上,带着审视、疑虑,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清晰可闻。我知道,这是下马威,是法老驯服一切生物的本能。他在用沉默碾磨我的意志,测试我的忠诚(或者说,恐惧)的成色。
终于,一个声音响起,并非雷霆万钧,却带着足以冻结血液的穿透力,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灵魂最深处:
“尼罗河边的淤泥……带来了什么消息?”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
我的身体恰到好处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这声音惊得魂飞魄散。我更加用力地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地面上,声音挤出喉咙,带着老迈的惊恐和一种急于汇报的卑微:
“至……至高无上的拉神之子!天空与大地的主人!万物的主宰!”我的声音抖得厉害,充满了对神权的敬畏,“老奴……老奴在河畔芦苇深处,按……按您的旨意……搜寻……”
我故意停顿,制造出因恐惧而窒息的假象,同时让“搜寻”这个词在寂静中发酵。
宝座上的身影纹丝不动,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似乎凝聚了一瞬。
“说。”依旧是一个字,重若千钧。
“是!是!”我仿佛被鞭子抽了一下,语速加快,却依旧带着哭腔,“老奴看到了……看到了那些……那些希伯来女人的恐惧!她们……她们把一些……一些东西……投入了河中!”我小心翼翼地措辞,没有直接说“婴儿”,而是用“东西”这种模糊而暗示性极强的词。
“哦?”法老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冰冷的兴趣,“然后?”
“然后……然后老奴就看到……尊贵的公主殿下!拉神最宠爱的明珠!她的仪仗正好经过!”我的声音突然拔高了一丝,充满了“巧合”带来的惊讶,“殿下……殿下听到了水中的动静!仁慈的心肠让她停下了脚步!她……她让侍从去查看……”
我再次停顿,这次是留给法老想象的空间。我能感觉到空气的微妙变化——法老的气息似乎凝滞了一瞬。公主的行动,显然在他的全盘计划之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得几乎要刺穿我的伪装。
“侍从……侍从从水里……捞上来一个……一个草箱……”我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目睹了“不祥之物”的恐惧,“里面……里面是个……是个……”
“是什么?”法老的声音陡然下沉,如同尼罗河底最冷的淤泥。
“是个……健壮的……男婴!”我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瞬间蓄满了泪水,但那泪水并非纯粹的恐惧,而混杂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对“神迹”的敬畏,“至高无上的陛下!请宽恕老奴的言语!但那孩子……那孩子!他的眼睛!像……像……像荷鲁斯之眼一样明亮!直直地望着公主殿下!殿下……殿下她……”
我恰到好处地哽咽住,仿佛被那“神圣”的一幕震撼得无法言语。
“她怎么了?”法老的声音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凌。
“殿下她……她动了慈悲之心啊!伟大的太阳神啊!”我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忠诚”倾诉,“她说……她说这是河神赐予她的珍宝!是神明指引她来到那里的!她……她命人将孩子抱上步辇,带……带回宫去了!老奴……老奴亲眼所见!那孩子被侍女抱在怀里,殿下看着他……眼神……眼神就像是……”我再次“艰难”地寻找着词汇,最终用一种混合着敬畏和羡慕的语气吐出,“……就像是看着一件稀世的神赐之物!”
我将公主的决定,巧妙地包裹在“神启”和“慈悲”的光环中,并着重描述了公主的“占有”姿态——那并非简单的怜悯,而是一种被赋予神圣性的权力彰显。同时,我刻意忽略了公主身边那个小使女的存在,也完全隐去了我自己在其中的“引导”作用,将一切都推给“偶然”和“神意”。
漫长的沉默再次降临。这一次,沉默中酝酿的风暴感比之前更甚。法老那双隐藏在黄金面具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仿佛在评估我话语中每一个音节的真伪,在权衡这个意外事件背后的含义,以及……这对他的绝对权威意味着什么。
香烟袅袅上升,在凝固的空气中画出诡异的图案。我能感觉到宝座两侧那些重臣们屏住的呼吸,他们的心跳似乎都停滞了。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一个……希伯来的男婴?”法老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不再是疑问,而是冰冷的陈述。那声音里听不出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
他缓缓抬起一只手,那只戴着巨大圣甲虫戒指的手,在金色的光芒下显得异常沉重。他指向我,指尖如同裁决命运的权杖:
“你,亲眼看见……他被带进了宫殿?”
“千真万确啊,伟大的陛下!”我再次以头触地,声音因激动(或恐惧)而尖锐,“老奴不敢有半句虚言!公主殿下的仪仗,就朝着宫殿的方向去了!”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