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衷忻敛下神情,点了点头。
穆宜华没有再说话,转头便吩咐小厮丫鬟们收拾东西。穆府虽为副宰之家,但此前被贬谪四载,回京也不过才两年,大内赏赐之物也尽数被张尚宫拿回,如今留在府中的也多为字画等风月之物,金银玉器有,但比之其他权贵富豪之家并不算多,全部收拾出来也只有一马车的量。
穆宜华不傻,谁都不会掏空了家底把东西交出去,她也一样,她藏了细碎的金珠银珠,还有那一对赵阔送她的定情信物——金凤衔珠步摇。
那是万万不能拿出去的,她想过了,即使是开封府直接来拿人,她也绝对不会把这东西送出去。
收拾好马车,穆宜华叫上几个最为健壮的小厮虽穆长青一同前往开封府,还嘱咐他一定要将清单收好,切不可丢弃毁坏。
穆长青一一记下,驱车前往。
穆宜华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心头冰凉,怎么会这样呢?为何会这样呢?汴京城不是天底下最富庶繁华的地方吗?为什么如今的臣民百姓会如此可怜呢?
可那并不是最可怜的时候,没过多久,穆宜华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炭火燃尽了,不仅仅是他们,城中数以万计的百姓早已无炭火取暖。
接近正月的汴京,大雪连夜地下,清早醒来外出一看,只觉天塌下来,层云尽压城池。
开封府出榜,言毁宫屋货卖,以供百姓柴薪取暖。
可这远远不够,眼下时节,还有谁是买得起柴火的?那些快要冻死的人买得起吗?那些家徒四壁最需要的人买得起吗?买得起的永远都是那些不那么需要它们的人。
又一日清晨,开封府再次贴榜:风雪大寒,多致冻馁,万岁山随军民任便斫伐。
万岁山,穆宜华仍旧清晰地记得上一次同赵阔前去万岁山,二人坐着步辇拾级而上,于高台眺目远望,整个汴京的人间烟火尽收眼底。赵阔还问她讨要一副江山图,穆宜华笑他贪得无厌。那副画本是已经起笔了,却至今没有画成,而那日那时风光无限,意为“与天同寿”的万岁山,在建成的第一年也要被毁了。
穆宜华没有让家中的小厮千里迢迢地去万岁山伐木,她打开了芳园的大门,望着满园萧索孤寂的草木亭台。她立在园中,身影茕茕,言语戚戚:“砍了吧。”
芳园建成不过两载,穆宜华选址测画,其间亭台水榭花草树木无不出自她手。
穆府家宴,觥筹交错,一觞一咏。
她本以为这会是他们家归来再繁华的象征,可这美梦却最终葬送在了这场永不止休止的大雪中。
万岁山死人了。
亭台倒塌,伐木的百姓仓皇奔逃,踩踏蹂践至死者数百人,互相殴击抢夺木材而死者又数百人。开封府闻讯,逮捕处死作乱者五人,坊间争夺柴火之事才稍稍收敛。
万岁山的竹木不够了,开封府又贴榜让百姓们进大内来拆宫室以充薪柴。素日庄严肃穆的皇宫顿时人满为患,百姓们拿着斧头争相奔跑,生怕晚了一点就被人抢走了,自己不得活命。
左衷忻立在御史台殿中,望着窗外为几根木头而面目狰狞的大宋百姓,懊悔恼怒的罪恶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灭顶。他只觉胸腔满滞,呼吸之间皆是隐痛——是他们的错,都是他们这些为官者的错。
军民同抢柴薪,百姓必定争不过那些士兵,到时候又要为了那一点点柴火头破血流,命丧黄泉。他实在是看不下去,转身往开封府奔去。第二日,开封府下令由官府伐木,设点开市分发,不得争抢,不得囤积兜售。如此,伐木丧命之事才渐渐消失。
穆宜华这儿也不好过,许多男人有力气去同他人争抢薪火,可很多妇孺没有那个力气,他们没有那个力气,便只能偷。看见哪家是大宅院,钻狗洞的钻狗洞,翻墙的翻墙,他们已然顾不得什么叫礼仪什么叫体面,见着院中的垒积起来的柴火抱起就跑,宁愿被主人家的狗咬死也不愿意放手。
穆府已经被偷过很多次了。
芳园被拆得颓败不堪,他们不得不把砍下来的柴火搬到主院。可芳园太大了,如今的他们人手稀落,如何管得了那么大的地方。
穆长青在芳园里头找出好几个狗洞,都是原先没有,问穆宜华需不需要填埋上。
穆宜华裹着狐裘,嘴里的热气呼出来氤氲成雾蒙蒙的水汽,她的语调清清冷冷:“算了吧,算了。”
就让它如同万岁山一般,给予这个国家的子民最后一点点温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