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节&bp;1:亡妻的菌丝裙
腐海的雾是活的。
淡紫色的瘴气在离地半米处翻滚,像无数条互相缠绕的蛇,每一次吞吐都散发出甜腻到发腻的香气,那香气里裹着腐烂有机物的腥气,吸进肺里,喉咙会泛起铁锈般的涩味。拓踩着没过脚踝的菌丝层,每一步都陷进粘稠的&bp;“腐泥”&bp;里,脚下传来&bp;“咕唧”&bp;的声响,像是有无数张嘴在黑暗中咀嚼。
他要找的净光苔,只生长在腐海最深处的酸性泥潭里。三天前,掩体里爆发了&bp;“锈蚀热”——&bp;感染者会在皮肤下长出铁锈色的斑块,斑块蔓延到心脏就会致命。老陈从智灵兵工厂的数据库里查到,净光苔的孢子能中和这种毒素,但采集它的人,十有**会永远迷失在腐海的幻象里。
“你的共生体鳞甲能抵抗孢子污染。”&bp;芽芽把最后一块压缩饼干塞进他背包,义眼的扫描光在他翡翠色的臂甲上停留许久,“但精神冲击防不住,腐海能读取记忆里最痛的疤。”
拓摸着胸口的绿色纹路,那里藏着他最深的疤。小满去世那天,地球的辐射尘刚飘过赤道,她躺在临时搭建的隔离舱里,皮肤溃烂得像块融化的蜡,却还抓着他的手笑:“阿拓,记得种麦子…&bp;绿色的那种…”&bp;她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念叨的&bp;“绿色麦子”,会在多年后的异星救了拓的命。
腐海的真菌长得比永霜星的冰棱更狰狞。参天的菌柄呈现出半透明的紫黑色,表面布满血管状的纹路,里面流淌着黄绿色的汁液,汁液滴落时在地面砸出冒烟的小坑。层层叠叠的菌盖遮天蔽日,边缘垂着流苏般的菌丝,风一吹就发出&bp;“沙沙”&bp;的声响,像无数人在低声絮语。最诡异的是那些荧光孢子,它们悬浮在雾霭中,会随着生物的情绪变化颜色&bp;——&bp;靠近时是温暖的橙黄,警惕时转为冰冷的幽蓝。
拓的靴底被菌丝粘住了。他低头一看,地面的菌丝层正在缓慢蠕动,像一张巨大的舌头,试图将他拖进更深的腐泥里。臂甲的翡翠鳞甲突然收紧,释放出微弱的电流,菌丝瞬间缩回,在地面留下烧灼的焦痕。这是共生体的本能防御,却让拓心里一沉&bp;——&bp;腐海的生物活性,比预想中强太多。
“阿拓。”
一声轻柔的呼唤穿透雾霭,像一根羽毛搔过心脏最痒的地方。拓猛地顿住脚步,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这个声音,他刻在骨髓里,埋在每一次呼吸里,是他午夜梦回时不敢触碰的痛。
前方十米处,一株散发着柔和白光的伞菌下,站着一个穿着碎花裙的身影。
她的长发还是记忆里的柔软,发梢沾着几星荧光孢子,像撒了把碎钻。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在风中轻轻摆动,裙摆扫过地面时,那些粘稠的菌丝竟温顺地缠绕上来,织成流光溢彩的镶边,发光孢子在裙褶里明灭,像把银河缝进了布里。最让拓窒息的是她的脸&bp;——&bp;没有辐射病留下的疤痕,皮肤白皙得像初雪,嘴角噙着他最爱看的、带点调皮的笑。
“小满…”&bp;拓的喉结滚动,手里的骨犁&bp;“哐当”&bp;掉在地上。理智在尖叫这是幻象,可眼睛却贪婪地盯着她,恨不得把这十年的思念都揉进这一眼里。
“傻站着干嘛?”&bp;小满笑着走近,她的脚步踩在菌丝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等你好久了。”&bp;她伸出手,指尖微凉,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水,轻轻碰了碰拓的脸颊。
拓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记得小满的指尖有个月牙形的疤痕,是小时候帮他摘野果被树枝划破的。可眼前这只手,光滑得像块温玉,没有任何瑕疵。更诡异的是,当她的手指划过他的臂甲时,翡翠鳞甲没有任何反应&bp;——&bp;真正的生物靠近时,鳞甲会因为能量场波动而发亮。
但情感的洪水已经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拓想起她在隔离舱里日渐消瘦的身体,想起她最后弥留时说的&bp;“好疼”,想起自己没能带她逃离污染区的无能。如果这是腐海的陷阱,他甘愿跳进去,哪怕只有一秒,也想再牵一次她的手。
“这里没有辐射,没有疼痛。”&bp;小满的声音带着催眠般的魔力,她转身指向伞菌深处,那里隐约可见一片金色的麦田,“你看,我们的麦子长出来了。跟我来,再也不用受苦了。”&bp;她的裙摆彻底变成了菌丝质地,那些发光孢子顺着拓的手臂往上爬,像无数细小的萤火虫,留下冰凉的触感。
拓的意识开始模糊。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这些年在永霜星的挣扎,铁肺刑的痛苦,阿木牺牲的惨烈,都在这温柔的呼唤中变得遥远。他下意识地抬起脚,想跟着她走向那片虚假的麦田。
就在这时,腰间的骨犁突然晃动。
那是用永霜星硬木和掘热虫颌骨打造的农具,刃口锋利,木柄被拓的绿血浸成了深褐色。刚才掉落时,刃口恰好刮蹭到旁边一株紫色菌柄&bp;——&bp;那菌柄表面布满神经状的脉络,被触碰的瞬间,发出&bp;“滋啦”&bp;的轻响。
一股微弱却尖锐的神经电脉冲顺着木柄刺入拓的掌心!
这不是腐海那种诱惑性的能量,而是纯粹的、带着撕裂感的悲伤,像有人在耳边绝望地哭喊。脉冲穿过手臂,直击胸口的绿色纹路,那些沉睡的共生体孢子瞬间苏醒,释放出灼热的能量!
拓猛地清醒过来!
眼前的小满还在微笑,但那笑容在他眼里突然扭曲&bp;——&bp;她的皮肤下隐约可见菌丝的脉络,口腔深处没有牙齿,而是蠕动的菌核,那甜腻的香气里,混杂着**菌核特有的、令人作呕的腥气!
“不&bp;——!”&bp;拓发出野兽般的悲吼,一半是对亡妻的刻骨思念,一半是对这亵渎逝者的幻象的滔天愤怒!他一把抓起地上的骨犁,不顾手臂因共生体能量爆发而产生的灼痛,用尽全身力气,带着十年的思念与悔恨,狠狠斩向&bp;“小满”!
骨犁的刃口穿过她身体的瞬间,幻象像被戳破的肥皂泡般扭曲、消散。白光伞菌的光芒骤然熄灭,荧光孢子疯狂逃窜,在空气中留下凄厉的尖啸,像无数被惊扰的夜枭。
但拓没有停手。
骨犁去势不减,重重砸在&bp;“小满”&bp;身后的紫色菌柄上!
“咔嚓!”&bp;菌柄应声断裂,紫色汁液飞溅,腥臭的气味扑面而来。在断裂的截面里,一团拳头大小的东西暴露出来&bp;——&bp;它像半透明的脑组织,表面布满金色的神经网络,每一次搏动都释放出悲伤的脉冲,无数菌丝缠绕着它,像锁链捆住了囚徒。
这是共生体的意识残片!
拓瞬间明白了:腐海在吞噬这个流亡的共生体,利用它的痛苦记忆和神经脉冲制造幻象,引诱猎物自投罗网。刚才那声悲伤的呼唤,不是来自幻象,而是这个残片的求救!
“是…&bp;艾拉的同类?”&bp;拓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骨犁挑开缠绕的菌丝。残片的金色的网络与他臂甲的鳞甲产生了共鸣,释放出微弱的绿光。他能&bp;“看”&bp;到残片里的记忆碎片:翠玉星的神经云被源流混沌污染,无数意识节点毁灭,这个残片带着寻找同频者的使命逃亡,却被腐海捕获,沦为制造幻象的工具。
“别怕。”&bp;拓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他想起艾拉的孢子,想起掘热虫胃囊里的麦田,想起冰雕中人类与共生体并肩的画面。这些流亡的意识,和他一样,都在寻找一个可以栖息的家园。
他用骨犁小心地剥离菌丝,将意识残片捧在手心。残片的搏动变得平稳,悲伤的脉冲里多了一丝微弱的信任。拓突然明白,腐海不仅是物理上的陷阱,更是精神上的试炼&bp;——&bp;它利用痛苦制造分裂,而生存的关键,恰恰是跨越物种的理解与共情。
远处传来净光苔特有的蓝绿色光芒。拓将意识残片放进背包,那里有他准备的保温容器,里面铺着新鲜的麦叶&bp;——&bp;那是共生体最喜欢的&bp;“床”。他捡起骨犁,转身走向光芒深处,臂甲的翡翠鳞甲在雾霭中闪烁,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灯。
腐海的絮语声还在耳边,但拓的脚步坚定。他知道,小满的真正愿望,不是让他困在回忆里,而是像种下那片麦子一样,带着希望活下去,哪怕要与幻象搏斗,与痛苦共生。
背包里的意识残片轻轻搏动,像是在为他引路。在这片充满诱惑与危险的腐海里,一个人类与一个共生体流亡者的相遇,正悄悄改写着生存的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