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叔伯,都来按个手印,做个见证吧!”西门楷将文书摊开在灵前供桌上。西门桐、西门林等人争先恐后,纷纷按下鲜红的手印,仿佛那不是一份监护文书,而是一张瓜分盛宴的入场券。
欧阳忠看着这赤裸裸的巧取豪夺在亡主灵前上演,气得浑身冰凉,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他怀中的西门庆,似乎也感受到这压抑的气氛和忠伯的悲愤,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将头深深埋进忠伯怀里。
“好了!”西门楷满意地收起文书,吹干墨迹,如同拿到了尚方宝剑。他挺首腰板,目光扫过这富丽堂皇的厅堂,最后落在欧阳忠和西门庆身上,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宽厚”:“忠伯,念你伺候玄大哥多年,也算有功。府中下人,除你之外,其余人等,今日便结算工钱,遣散了吧!人多口杂,耗费也大,不利于为庆哥儿节省开支。至于庆哥儿唉,这正房大院,孩子住着也空落,睹物思人,徒增伤感。我看后园那几间清静厢房不错,收拾出来,让庆哥儿搬过去住,也便于我等照看。你嘛,就跟着过去伺候,工钱减半支给,也算是我等体恤你老迈,给你个养老的差事。”
此言一出,无异于晴天霹雳!
遣散仆从?只留欧阳忠一人?还要减半工钱?搬去后园偏僻厢房?这分明是要彻底架空西门庆,将他与这府邸的核心隔绝开来!
“楷老爷!你你们这是要赶尽杀绝吗?!”欧阳忠再也忍不住,嘶声力竭地吼道,“老爷夫人才走几天?你们就要霸占家产,将哥儿赶去柴房吗?!天理何在!良心何在啊!”
“住口!”西门林厉声打断,“老奴才!再敢胡言乱语,立刻乱棍打出府去!我等代管家业,自有主张!遣散冗余,节省开支,正是为庆哥儿长远计!让他搬去清静处,更是为他身体着想!轮得到你一个外姓奴才指手画脚?还不快去收拾!再啰嗦,休怪我等不念旧情!”
欧阳忠气得眼前发黑,一口老血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他知道,大势己去。这群饿狼,早己谋划周全,连官府文书(代管文书)都己备好,自己一个老奴,螳臂当车,徒劳无功。
他低头看着怀中惊恐茫然、如同受惊小鹿般的西门庆,老泪终于滚滚而下。他紧紧抱着小主人,仿佛抱着这世上最后的温暖和希望,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吐出几个字:“哥儿别怕忠伯在忠伯永远在”
当日下午,西门府内一片凄风苦雨。在西门楷带来的一干凶悍家丁的“监督”下,哭哭啼啼的丫鬟、小厮、婆子、学徒、伙计们,被强行聚集在二门外。西门林拿着账房钥匙,按着早己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工钱册子,象征性地发了一点微薄的遣散费。往日忠心耿耿的老仆们,如账房张济世(己被西门楷的人取代)、厨娘、丫鬟等,无不含悲忍泪,一步三回头地望着这曾经温暖如今却冰冷刺骨的府邸,望着被欧阳忠紧紧护在身后、如同木偶般呆滞的小主人西门庆。
“庆哥儿保重啊”“忠伯您多保重”低低的啜泣和告别声,被西门林不耐烦的呵斥打断:“拿了钱快滚!啰嗦什么!”
昔日繁华热闹、仆从如云的西门府,顷刻间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欧阳忠和西门庆这一老一小,以及西门楷派来“看守”他们的两个面目不善的粗使婆子。
西门庆被欧阳忠半抱半拖着,搬进了后园最偏僻、最潮湿的几间厢房。这里远离正院,靠近堆放杂物的库房和柴房,终年少见阳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灰尘的气息。屋内的陈设简陋破旧,与昔日他居住的锦绣华屋相比,不啻天壤之别。
西门庆呆呆地坐在冰冷的炕沿上,看着忠伯佝偻着背,默默收拾着仅存的几件衣物。他小小的拳头,无意识地紧紧攥着。外面隐约传来西门楷等人得意洋洋的吆喝声,似乎是在清点库房药材,讨论着如何接手“回春堂”的生意。还有西门林呵斥下人的声音,以及那两个看守婆子肆无忌惮的谈笑声。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和愤怒,如同毒蛇,悄然钻进了西门庆幼小的心田。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破旧的窗棂,死死盯着前院灯火通明的方向。那双曾经充满骄纵和懵懂的大眼睛里,此刻燃烧起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冰冷刺骨的恨意!
他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秋水”短剑——那是他力量的象征,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然而,入手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在灵堂昏厥时,那柄剑似乎就掉落了,之后便不知所踪!定是被那些所谓的“叔伯”拿走了!
力量被剥夺!家产被夺走!连爹娘留下的最后念想也被抢走!巨大的失落感和被掠夺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西门庆!他猛地跳下炕,像一头受伤的幼兽,冲到门口,对着前院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尖叫:“还给我!把我的家还给我!把我的剑还给我!你们这些强盗!恶贼!我恨你们!恨死你们了——!”
凄厉的童音在空寂的后园回荡,充满了绝望和刻骨的仇恨。这仇恨的种子,在父母双亡的废墟上,在族亲如狼的獠牙下,终于破土而出,带着毒液,深深扎入了西门庆的灵魂深处。
欧阳忠慌忙扑过来,死死抱住情绪失控的西门庆,捂住他的嘴,老泪纵横:“哥儿!我的小祖宗!别喊了!忍忍!要忍啊!留得青山在”
前院的喧嚣声似乎停顿了一下,随即传来西门楷不屑的冷哼和西门林恶毒的咒骂:“小杂种!嚎什么丧!再嚎打断你的腿!”
看守的婆子也探进头来,尖声骂道:“作死的小耗子!嚎得老娘心烦!再嚎今晚别想吃饭!”
西门庆在忠伯怀里剧烈地挣扎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小小的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仇恨而颤抖不止。他不再哭喊,只是那双眼睛,死死盯着门口婆子那张刻薄的脸,仿佛要将这张脸刻进骨髓里。
窗外,暮色西合,阴云低垂。曾经钟鸣鼎食、仁德传家的西门府,如今只剩下前院的觥筹交错与后园的凄冷死寂。万贯家财,顷刻间换了主人。昔日的小霸王,成了寄人篱下、任人欺凌的孤儿。繁华落尽,只余下刻骨的恨意在冰冷的厢房里无声蔓延。
正是:
灵前墨迹尚未干,狼子野心己昭然。
万贯家财随风去,孤雏含恨种心田。
欲知西门庆在这虎狼环伺之下如何度日,那仇恨的种子又将结出怎样的恶果?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