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顺势握住她掩唇的手,紧紧贴在自己心口。隔着薄薄的衣料,金玉能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正有力地、急促地跳动着。这一刻的悸动与承诺,在她少女的心中,重逾千斤。
然而,这对小儿女在花前月下,以汗巾定情,互诉生死之盟时,却不知他们命运的红线,早己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在更高处悄然拨弄。
赵府书房内,气氛与后花园的旖旎截然不同。檀香袅袅,却驱不散一股沉滞的算计之气。赵不立正与一个身着绸缎、脑满肠肥的中年商人密谈。此人姓钱,是清河县数一数二的盐商,更是赵不立在私盐买卖上的重要合伙人。
钱商人将一叠厚厚的银票轻轻推到赵不立面前,脸上堆满谄笑:“赵大人,这是上个月运河上那三船‘货’的孝敬,您点点。多亏大人您疏通关节,上下打点,这买卖才能做得如此顺畅!”
赵不立看也不看那银票,只端起定窑白瓷杯,慢悠悠呷了口茶,焦黄的脸上毫无波澜:“钱掌柜客气了,互利互惠罢了。只是…这运河关卡,眼线众多,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风声近来可有点紧啊。”他三角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钱商人立刻会意,凑近些,压低声音:“大人所虑极是!小人也正为此事烦忧。若能得一张正经的‘盐引’…哪怕是小额的,有了官凭,那便是通天大道!利润何止翻倍?只是这盐引…”他搓着手,一脸为难,“小人这点门路,实在够不到梁中书大人那般高度啊!”
“梁中书?”赵不立放下茶杯,指关节在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声响,如同敲在钱商人心上。他嘴角扯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梁中书…倒也不是攀不上。”
钱商人眼睛一亮,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大人!您…您有门路?”
赵不立没有首接回答,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院墙,落在后花园的方向,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小女金玉,年方二八,品貌尚可,也读过几年书,勉强算得知书达理。”
钱商人何等精明,瞬间明白了赵不立的意思!这是要以亲生女儿为筹码,去攀附梁中书,换取盐引这等暴利之物!他心中暗骂赵不立心狠手辣,脸上却立刻堆出十二分的惊喜与谄媚:“哎呀!令千金金枝玉叶,才貌双全,那真是…真是天造地设!若能得梁中书大人青眼,那真是天大的福分!赵大人您…您真是深谋远虑!若此事能成,盐引一到手,小人敢保证,这其中的大利,大人您独占七成!不!八成!”
赵不立这才将目光缓缓收回,落在钱商人那张因激动而油光发亮的胖脸上,三角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贪婪:“钱掌柜是个明白人。此事…尚需从长计议,更需机缘。梁大人位高权重,岂是我等轻易能攀附?不过…”他话锋一转,声音更冷,“府中上下,尤其是我那女儿,若听到半点风声,扰了本官大计…钱掌柜,你是知道后果的。”
钱商人浑身肥肉一颤,冷汗瞬间浸透内衫,连忙赌咒发誓:“大人放心!小人就是烂在肚子里,也绝不敢吐露半个字!若走漏风声,天打五雷轰!”
赵不立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去吧。盐引之事,本官自有计较。你只需备足本钱,静候佳音便是。”
钱商人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躬身退了出去。书房门关上的瞬间,赵不立脸上的贪婪与冷厉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焦黄的面皮因激动而泛起病态的红晕。
“盐引…盐引啊!”他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对财富和权力赤裸裸的渴望,“有了它,何止是金山银海!那是通天的阶梯!什么狗屁县尉?老子要的是转运使!是东京城里的红袍玉带!梁中书…蔡太师…哈哈…”他仿佛看到无数白花花的官盐、金灿灿的元宝、煊赫的官袍在眼前飞舞。
他踱到书架旁,抽出一本崭新的《东京梦华录》,手指贪婪地抚摸着书页上描绘的汴梁繁华景象,口中喃喃:“金玉…我的好女儿…爹给你寻的这门亲事,可是泼天的富贵!梁中书虽是续弦,年纪大了些,可那权势…岂是西门庆那等蝼蚁能比的?嫁过去,你就是诰命夫人!爹也能跟着飞黄腾达!你…莫要怨爹心狠,这世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像是在说服女儿,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心中那最后一丝残存的、微不足道的父性。
后花园中,西门庆与赵金玉浑然不知书房内的肮脏交易。他们并肩坐在池边光滑的青石上,西门庆正低声为金玉吟诵一首新得的词: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秦观《鹊桥仙》)
金玉听得痴了,倚在西门庆肩头,望着水中倒映的两人相依的身影,只觉得此生圆满,再无他求。她悄悄将一枚随身佩戴的、温润的羊脂玉平安扣塞进西门庆手心,低声道:“愿它…护佑哥哥平安顺遂…”
西门庆握紧那枚带着少女体温的玉扣,心中百感交集。金玉的纯真与深情,像一把钥匙,短暂地打开了他冰封心湖的一角。他低头,在少女光洁的额头上印下轻柔而珍重的一吻。金玉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抖,唇边漾开幸福而羞涩的笑意。
此刻的他们,一个是真心托付,以为觅得了良人;一个是半真半假,却也贪恋着这片刻的温暖与纯净。殊不知,这月下花前的柔情蜜意,这方寄托深情的汗巾与玉扣,在即将到来的残酷现实面前,不过是命运之神一声冷酷的嗤笑。
花园月洞门外,一个穿着水绿比甲的小丫鬟(正是日后在西门府搅动风云的赵春梅)正踮着脚尖,好奇地朝里张望,恰好瞥见西门庆低头亲吻金玉额头的这一幕。她惊讶地捂住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好奇,有羡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她悄悄退开,脚步轻快地消失在回廊深处,仿佛要去分享这个惊天的秘密,又仿佛要将这一幕深藏心底,作为日后某个时刻的筹码。
园内,西门庆与金玉依旧沉浸在彼此构筑的短暂幻梦中。暮色渐浓,海棠花瓣无声飘落,落在金玉如云的鬓发上,落在西门庆紧握着她柔荑的手背上,也落在那方浸染了少女馨香与情郎体温的素白汗巾上。汗巾角那个小小的“玉”字,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如同一个不祥的谶语。
正是:
汗巾犹带女儿温,月下盟誓语尚存。
哪知高堂谋算定,情丝早化网中痕。
欲知赵不立如何设计将女儿送入梁府,西门庆闻讯又将如何应对,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