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余窗外悠长的蝉鸣。
刘擅的目光落回方才两个孩子临摹的竹纸上。《诫子书》的墨字在素白的纸面上格外清晰:“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年与时驰,意与日去”相父的谆谆教诲穿越时空,在此刻敲打着他的心弦。
思绪,便在这无声的训诫中悄然飘远。
晨间那份奏报带来的激荡,此刻又涌上心头——马钧遣人呈报:雕版印刷之实验,终告大成!
首批以《蜀科》为底本的雕版,经反复调试墨色、纸张受墨程度、按压力道,印出的书页己清晰、匀称、墨迹牢固。只需稍作流程规范与工匠培训,即可择地试点推行!
竹纸与印刷术的结合刘擅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竹纸边缘摩挲。
这两样东西一旦大规模运用,其掀起的波澜,将远胜千军万马。
知识的垄断将被打破,思想的传播将如星火燎原,其势不可挡!
这将是季汉在文化根基上,对曹魏、孙吴形成碾压优势的起点。
一个“知识爆炸”的前夜,正在他手中悄然开启。
然而,利器在手,更需指引其锋芒的方向。
技术是载体,思想才是灵魂。
季汉要走的,是一条迥异于旧有王朝的新路。
他脑海中的那些来自后世的思想宝藏——那些如星辰般璀璨的巨人思想——此刻纷至沓来。
首接搬用那赤色的洪流?刘擅暗自摇头。
太过超前了,超越了生产力的桎梏,如同在沙地上筑高塔,终将倾覆。那套体系,与这个时代的认知土壤格格不入。
那么,如何将那些精粹,用这个时代能理解、能接受的“语言”重新编织?
“唯物辩证”这洞悉万物联系与变化的智慧,在此刻的华夏,该冠以何名?
是《周易》的“变易”之论?还是王充《论衡》中那刺破虚妄、力主“实知”、“实是”的锋芒?
后汉这位“异端”思想家的著作,或许是个绝佳的切入点?其“疾虚妄”、“务实诚”的宗旨,本身就带着朴素的唯物光辉。
以此为基础,融汇“阴阳相生”、“五行流转”这些深入人心的传统哲学框架,再注入“格物致知”的探究精神一个以“实学”为名的新思想胚胎,似乎有了雏形。
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呢?
那强调内心良知与外在实践完美统一的境界,又该如何融入?
刘擅踱步到窗边,望着庭院中葱茏的草木。
此世儒者重“知”轻“行”,空谈心性者众。
若将“知行合一”的精髓,与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己”的实践精神相联结,强调“知必行,行必果”,以“事功”验“心性”这或能成为“实学”体系中重要的行动纲领?名之曰“心行相印”?
还有那张载气吞山河的“横渠西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宏阔的担当与理想,简首是为“季汉之魂”量身定做的注脚!
它所昭示的,不正是一种超越了割据政权、着眼于天下苍生福祉的终极道义吗?
这磅礴之气,无需太多翻译,本身就是最强大的感召!
唉刘擅揉了揉眉心,嘴角泛起一丝无奈又自得的苦笑。
巨人的肩膀太多了,朕都踩不过来了!
这幸福的烦恼,倒也是独一份了。总不能一股脑儿都叫“刘氏新学”吧?那也太嗯,太不谦虚,也太像暴发户了。
他踱回书案前,拿起一张崭新的竹纸,又提起笔。墨汁饱满地凝聚在笔尖。
“不能只盯着后来的薅”他低声自语,目光变得深邃,“一百五十年前的王充,其《论衡》便是一座亟待深挖的富矿。务实、求是、破妄以此为基,融百家之长,铸我大汉思想根基!”
笔尖悬停在素白的纸面上方,如同一个时代的顿点,又似一个宏大思想体系即将落下的第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