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话音未落,人已然冲了出去。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赵翼自从跟随傅恒以来,还从未见过傅恒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这会子殿内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他总不能坐视傅恒如此。
赵翼便将那墨笔给捡起来,用自己的袖子感激将地砖上的墨迹给擦了。然后小心地将毛笔给倒过来,用笔杆一端轻轻捅了捅傅恒。
“公爷,听卑职给公爷讲个狐祟的故事呗?”
傅恒便是再好脾气的人,这会子也忍不住凌厉一个回眸,冷冷盯了赵翼一眼。
“云崧,对不住,这会子我当真没有这个闲情逸致!”
赵翼却垂下头去,眸光静静落在地砖上,带一点执拗,低声坚持道,“卑职没见过有哪个柔弱女子敢往坟圈子里跑,还面不改色的。她连日暮时分的坟圈子都不怕,自然是一身正气。便是神鬼,都不敢伤害她的。”
傅恒听得皱眉,却隐约感觉到赵翼意有所指,这便回头定定盯住赵翼。
只是赵翼深深垂着头,不叫傅恒看见他的神色。
他只自顾继续道,“其实她也不是不害怕,可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那是因为她身边还带着小孩子,她想保护他们,故此那一刻她才是无畏的。”
“那还是旁人的孩子呢,她尚且能做到那般;如今是她自己的孩子——她自然更是无所畏惧、无比强大的。”
傅恒心中一动,终于轻声问,“你在说,她?”
当年九儿将赵翼介绍给他,叫他请赵翼进府给福隆安当开蒙先生,后来又经由他,再将赵翼举荐给了永璜的侧福晋去,叫赵翼又当了绵恩阿哥的开蒙先生。傅恒便知道九儿一定曾在何种机缘巧合之下见过赵翼。
此时咬啮他的心,有不短的日子。他数次想要向赵翼追问,可是终究碍着自己的骄傲,最后爷没问出来。
可是这会子,他隐约听出,赵翼此时说的便与他与九儿的那场缘分有关。
他有些呆,又有些心潮澎湃。
他知道九儿是那样的,他一向都知道啊。
赵翼也不敢抬头,只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总归我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我曾以为那不是人,怕就是狐祟吧。就是我明明窥破过,却戏耍得我无可奈何的狐祟。”
“这样精灵、勇敢的女子,必定有的是法子护住她自己和她的孩子去。”
傅恒怔怔呆住,都忘了自己依旧还跪在地上。只觉心魂早已飘远,多年以前就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她在哪儿,他的心魂便系在了哪儿。
皇帝赶到“天然图画”,婉兮已然在五福堂临产。
皇帝不宜见血光,只能等在门外。
五福堂窗外,就种植着那株被他视为同庚的玉兰。他帮不上忙,又不愿叫人看出心中的惶急,这便立在玉兰树下,伸手扣紧了玉兰树。
心中唯有默念,“当年,我在窗内读书,你在窗外静静陪我。今日,窗内的人儿正在经历这样一番痛楚,你便如当年陪伴我一样,万万守护着她和我们的孩子,双双平安。”
身为天子,这一刻却也是无力又无助的。她只能瞧见那几个妈妈里,不断进进出出,穿梭于五福堂与守月大夫之间。
守月大夫是男子,不便亲自为内廷主位接生;婉兮身边儿虽还有两位经验丰富的守月姥姥,可是守月姥姥却也终究要将临盆整个过程中遇到的情形,都与守月大夫彼此之间商量过。那几个妈妈里这便承担起了桥梁的作用。
皇帝眼睁睁看着那几个妈妈里出来与守月大夫传话,又端了热水进去他身为天子,却什么都不能问。
他只能贴近窗棂,细听内里九儿的动静。
那个傻丫头,她怎么竟然都不肯喊一声?
那么疼,喊出来,好歹也能痛快些。
喊出来,便叫他也能感受到她这会子究竟有多疼
可是她却不喊——他何尝不明白,不是她不够疼,而是她怕他担心;甚至她早就能猜到,他一定会立在窗外那株玉兰下,侧耳倾听。故此她才拼命将所有的疼痛都自己承担下来,只为了不叫他担心。
天,迟迟地不亮,仿佛这一场夜色,永远都没有尽头。
皇帝从未有这样地渡时如年。
他终是忍不住,从怀中掏出赤金的西洋怀表来看。
按着那上头的西洋终点算法,七月十四已经过去了,这会子已是七月十五的凌晨。
有风从后湖上吹来,吹动这“天然图画”小岛上的千百杆修竹,扰乱荷塘里碧波数顷的莲叶。这些高高低低的竹影莲叶在夜色里便显得幽幽幢幢,宛若鬼影。
皇帝不由得长眸漾出冷意,眸光倏然精芒暴涨,逼退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