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陵祾恩殿,烛火长明。成祖朱棣的神位高踞于幽深的神龛之中,金漆在跳跃的烛光下流转着威严而冰冷的光泽,那双仿佛能洞穿时空的眼眸,沉沉俯视着下方那个枯槁的身影。崇祯朱由检,这个曾经自命为天下共主、此刻却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的帝王,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已经整整三天三夜。
他的膝盖早已失去知觉,如同两块深嵌入地面的顽石。赤着的左脚暴露在殿内阴冷的空气中,冻得青紫,脚底的泥污早已干涸皲裂。粗布袍子沾满灰尘,松松垮垮地挂在枯瘦的骨架上。三天,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干裂的嘴唇布满血口,深陷的眼窝里,唯有一双眸子还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是悔恨、是痛苦、是灵魂被反复炙烤后留下的余烬。
殿内空旷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他自己粗重而破碎的喘息。三天来,他如同一个被抽走了所有伪装的疯子,对着列祖列宗的神位,时而嘶声哭嚎,时而喃喃低语,时而以头抢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额角早已一片青紫血污。
“皇兄……皇兄啊!”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明熹宗朱由校的神位牌,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带着无尽的悲怆和自怜,“你嘱我‘当为尧舜’……我……我愧对你!愧对列祖列宗!我……我非亡国之君!奈何……奈何诸臣皆亡国之臣!他们……他们误我!误我大明江山啊——!!!”他双手死死抓着胸前的粗布,仿佛要将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掏出来给祖宗看,涕泪横流,泣不成声。
然而,神龛之上,列祖列宗的金身塑像依旧沉默。烛光跳跃,映照着那些帝王或威严、或沉静、或勇毅的面容,他们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和审判。崇祯的哭诉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碰撞,最终只落回他自己耳中,显得无比空洞和苍白。
“诸臣误我……诸臣误我……”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但每一次重复,都像一把钝刀,在心上反复切割。他眼前浮现出袁崇焕被凌迟时百姓争食其肉的疯狂场景;浮现出孙传庭潼关血战、尸骨无存却被他斥为“轻进”的奏报;浮现出陈新甲议和事泄后被他推出去砍头以平息众怒时那绝望的眼神;更浮现出周皇后泣血的控诉:“皆是陛下自取!”
“不……不……”崇祯猛地抱住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的枯叶。那些被他刻意遗忘、强行归咎于他人的画面,此刻如同挣脱枷锁的恶鬼,凶猛地撕扯着他的神经!是他!是他亲手将袁崇焕千刀万剐,自毁长城!是他刚愎自用,屡屡临阵换将,断送了多少忠勇将士的性命!是他猜忌刻薄,逼得多少能臣良将心灰意冷,甚至投敌叛变!是他横征暴敛,加派三饷,将亿万黎民逼入绝境,最终揭竿而起,汇成淹没大明的滔天洪流!
“罪在朕躬!罪……在朕躬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哀嚎,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悲鸣,猛地撕裂了祾恩殿的死寂!崇祯用尽全身力气,将额头狠狠砸向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
“咚!”一声闷响!鲜血瞬间从破裂的额角涌出,混合着泪水和尘土,在他脸上冲刷出污浊的沟壑。他不再哭诉,不再辩解,只是那样死死地、一遍又一遍地将头撞向地面,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身体剧烈的痉挛和喉咙深处压抑的、痛苦的呜咽。仿佛只有这肉体的剧痛,才能稍稍缓解那灵魂被彻底撕裂的滔天悔恨!十七年来所有的刚愎、猜忌、昏聩、自私、无能……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钢刀,反复凌迟着他最后的尊严!他亲手点燃了葬送朱明江山的烈火,却一直将引火之物归咎于他人!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灵魂拷问与肉体折磨,如同经历了一场地狱的酷刑。当第四日的晨光,透过高窗的缝隙,吝啬地洒落几缕微光在崇祯身上时,他伏在地上的身体终于停止了痉挛。那狂乱的、燃烧的悔恨之火似乎耗尽了所有能量,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额角的伤口已经凝结成暗红的血痂,混合着尘土,显得狰狞可怖。深陷的眼窝里,那曾经燃烧着疯狂和怨毒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被彻底掏空后的茫然和……一丝微弱的、名为“认命”的清明。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膝盖却如同锈死,剧痛钻心。他只能用手撑着冰冷的地砖,拖着麻木的双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殿内家人聚集的角落,一寸寸地、极其艰难地爬了过去。粗布袍子摩擦着金砖,发出沙沙的声响,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角落里的女眷们瞬间被惊动,如同受惊的鸟群,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惊恐地向后缩去,挤作一团。袁贵妃更是吓得脸色煞白,紧紧抓住身边宫女的胳膊,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崇祯爬到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不再靠近,似乎也无力再靠近。他就那样狼狈不堪地瘫坐在地上,仰起头,目光逐一扫过那一张张写满恐惧和疏离的脸。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周皇后身上。她的脖颈间,还残留着一圈深紫色的勒痕,如同耻辱的烙印。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
“朕……错了。”
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在寂静的角落炸开!所有人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个形如乞丐的男人。
崇祯的目光转向躺在锦榻上、依旧昏睡的长平公主。女儿左臂上厚厚的绷带,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他眼中瞬间涌上浑浊的泪水,声音带着巨大的痛苦和颤抖:
“媺娖……父皇……父皇对不住你……父皇……是疯子……是罪人……”
他的目光又转向瑟缩的袁贵妃:“爱妃……朕……伤了你……朕……禽兽不如……”
他一个个看过去,看那些被他惊吓、被他伤害的嫔妃宫女,最后,目光重新回到周皇后那双平静无波、却深藏着巨大悲恸的眼睛上:
“梓童……你说得对……皆是朕之过……刚愎自用……闭塞言路……疑忌忠良……以致……以致国破家亡……离散之苦……皆朕自取……朕……悔之晚矣……”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泪中浸泡过,带着沉重的忏悔和巨大的痛苦,从他破碎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一个被彻底打落尘埃、在至亲面前卑微认罪的可怜人。
周皇后静静地听着,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看着丈夫那枯槁如鬼、额角染血、赤足褴褛的惨状,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痛苦,看着他放下帝王最后一点尊严,像个孩子般在她们面前泣血认错……那积压了十八年的委屈、怨恨、恐惧,在这一刻,竟被一种更巨大的、名为“怜悯”和“同命相连”的悲怆所取代。
她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崇祯面前。在他惊愕的目光中,这位曾被他一脚踹开、被他斥责、最终悬梁又被救下的皇后,缓缓地、庄重地跪了下来。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颤抖的手,用一方素白的丝帕,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崇祯额角凝固的血污和脸上的泪水泥垢。
这个动作,如同打开了闸门。
袁贵妃捂着肩伤,啜泣着,也慢慢挪了过来。其他嫔妃宫女,看着皇后娘娘的举动,眼中的恐惧和怨恨渐渐被泪水模糊。她们默默地围拢过来,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劫后余生的悲泣在殿内弥漫。一种无声的、沉重的谅解,在这片曾经被帝王之剑割裂的亲情废墟上,艰难地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