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冰冷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最后一点支撑,双腿一软,我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攫住了我,比坟山里的阴寒更刺骨百倍。
秀云下葬了。没有风光,只有一口薄皮棺材和一方新垒的黄土包,孤零零地挤在村西头那片乱坟岗的边缘。李老栓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一种刻骨的怨毒,那目光偶尔扫过我时,像淬了冰的针。村里弥漫着一股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气息,连鸡鸣狗吠都少了许多,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
然而,这死寂只维持了短短两天。
第三天傍晚,血色的残阳将西边的天空涂抹得如同浸了血。村东头杀猪的王屠夫,那个平日里嗓门最大、一身横膘的汉子,被人发现倒毙在自家弥漫着浓重血腥味的猪圈里。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瘟疫,瞬间传遍了整个陈家坳。我混在惊恐的人群里,挤进王屠夫家那矮小的院子。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熏得人作呕。王屠夫仰面躺在肮脏的泥地上,身上的粗布褂子被某种可怕的暴力撕扯得稀烂。他整个人干瘪得不成人形,皮肤紧紧包裹着骨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蜡黄色。最骇人的是他的脸,嘴巴大张着,形成一个无声呐喊的黑洞,那双平时凶神恶煞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两个凝固着极致恐惧的空洞,直勾勾地瞪着灰蒙蒙的天空。地上没有明显的血迹,只有一些暗褐色的污迹,仿佛他全身的血,都在一瞬间被某种东西彻底抽干了。
“血……血被吸干了!”有人失声尖叫,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变形。
“鬼!是吊死鬼回来索命了!秀云!一定是秀云!”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的肯定。
恐慌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轰然炸开,瞬间吞噬了所有人。村民们面无人色,互相推挤着,尖叫着,像一群没头的苍蝇,只想逃离这个被死亡和邪祟笼罩的地方。我被人群推搡着,踉跄后退,目光死死钉在王屠夫那张干瘪可怖的脸上,一股寒气顺着脊椎急速攀升。耳边嗡嗡作响,只剩下村民们绝望的嘶喊:“吊死鬼索命了!秀云回来了!”
死亡并未因恐惧而止步。王屠夫的死,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
仅仅隔了一天,住在村尾破庙里的老光棍孙瘸子也死了。他被发现时,蜷缩在冰冷破败的泥塑神像脚下,姿势扭曲。他的破棉袄被扯开,露出干瘦的胸膛——那里被掏开了一个血糊糊的大洞。心脏,不翼而飞。空洞的胸腔里,只残留着一些暗红的碎肉和断裂的骨茬,触目惊心。他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残留着生前最后一刻的惊怖,死死盯着庙门的方向,仿佛看见了来自深渊的恐怖景象。
又过了一日,村西头李寡妇家养的那条最凶的大黑狗,被发现死在了自家院门口。狗头被硬生生拧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歪向一边。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它的尸体同样干瘪,像是被吸干了所有血肉,只剩下皮包骨头。院门上,赫然留下几个歪歪扭扭、用暗红色的东西涂抹的字迹,那颜色,像极了凝结发黑的血:
“还差两样。”
恐惧彻底压垮了陈家坳。白天也家家户户紧闭门窗,路上空无一人,连狗都噤了声。死寂笼罩着整个村庄,只有风穿过空荡的街巷,发出呜咽般的哀鸣,吹得纸钱灰烬四处飘散。死亡的阴影,如同那具穿着血红嫁衣的骷髅,冰冷地扼住了每一个人的咽喉。所有人都知道,它还要“两样”,它在凑数!
而我,成了这漩涡的中心。村民们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怜悯或鄙夷,而是一种混合着极致恐惧和赤裸裸憎恨的怨毒。他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当我走过时,人群会像躲避瘟疫一样瞬间散开,留下一条冰冷、充满敌意的通道。那无声的控诉比任何咒骂都更让人窒息。是我挖开了祖坟,是我放出了那个东西!秀云的死,王屠夫的死,孙瘸子的死,李寡妇的狗……都是我招来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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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压力和恐惧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每一夜,我都蜷缩在冰冷的炕上,紧紧裹着被子,睁大眼睛盯着黑洞洞的窗户。窗外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树枝刮擦声、夜枭的啼叫、甚至老鼠跑过的窸窣声——都能让我惊跳起来,心脏狂跳到几乎爆裂。耳边仿佛总回荡着王屠夫干瘪的脸、孙瘸子空洞的胸腔、还有门上那血淋淋的“还差两样”。那身血红的嫁衣和指骨上的草戒指,更是在我闭眼时无比清晰地浮现。
它还要什么?它到底还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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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死寂得令人发疯的夜。墨汁般的黑暗沉沉地压着陈家坳,没有月亮,没有星光。风在屋外低吼,像无数怨魂在呜咽。我缩在土炕最靠墙的角落,裹着那条又冷又硬的破棉被,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架。冷汗早已浸透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还差两样……”
那四个用狗血写下的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印在我的脑海里。王屠夫干瘪的脸,孙瘸子空洞的胸腔,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疯狂旋转。每一次闭上眼,那具穿着血红嫁衣的骷髅就从坟墓的黑暗中坐起,白骨手指抚摸着无名指上枯黑的草戒指,下颌骨无声地开合,仿佛在对我低语。
“砰!砰!砰!”
敲门声!
不是幻觉!清晰、沉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节奏感,一下,又一下,结结实实地砸在我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板门上。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随即又像脱缰的野马般疯狂擂动,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全身的肌肉僵硬如铁,连呼吸都停滞了。
谁?这个时候……会是谁?
不可能是活人!村里人避我如蛇蝎,深更半夜,谁敢靠近我这被诅咒的屋子?
门外……门外是什么?!
“砰!砰!砰!”
敲门声再次响起,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冰冷的执拗。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天灵盖上。
极度的恐惧攫住了我,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牙齿磕碰的声音在死寂的屋里格外刺耳。逃?这破屋子只有一个门,一扇小小的、糊着破纸的窗户,能逃到哪里去?喊?村里人谁会来救我?他们巴不得我死!
无路可逃。
一股绝望的狠劲,混合着被逼到绝境的疯狂,猛地冲垮了恐惧的堤坝。横竖都是死!我倒要看看,门外到底是什么索命的恶鬼!
我猛地从炕上弹起来,赤着脚,踉踉跄跄地扑到门边。冰冷的泥地透过脚心直刺上来。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粗糙冰冷的门板,如同摸到一块寒冰。
“吱呀——”
破旧不堪的木门,被我带着豁出去的力气,猛地向内拉开。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墓穴深处散发出的甜腻腐朽气息,如同实质的浪潮,扑面而来,瞬间灌满了我的口鼻,呛得我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门外,惨淡的月光不知何时撕破了浓云,吝啬地洒下一片清冷的银辉。
那具骷髅,就静静地站在月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