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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告别(第6页)

“既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算了,我收回结婚协议。还要我怎么办?我仁至义尽了。”

“简宏成,哪怕你拿出对宁宥态度的十分之一……”

“田景野,你是没见过我怎么受罪。这事到此为止吧。”

电话两头都是愤怒地挂断。简宏成匆匆走出门找到宁宥,可越走近,越叹息,越没了火气。相比之下,陈昕儿的事算什么。他走近了,刚要开口,宁宥就道:“别跟我解释与陈昕儿的关系,我不八卦。”

“我也不想说。我就知道我这几天情绪不对,会做出错误决定,果然。说我的事,边走边说,你行吗?”简宏成不由得看一眼宁宥的高跟鞋。

“行,你说吧。”

两人于是在人行道边走边说。

“我家,我爸妈先生了个女儿,但他们重男轻女,一直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不知怎么后来都没生,直到八年后,终于,我出生了。即使后来我弟出生,我还是个在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主儿。我是我爸的命根子,我爸也是我心中最大的英雄。我小学二年级那年,我爸受伤,无法管理工厂。为了工厂继续下去,我姐中止高中学业,嫁给张立新。随后,我姐他们两个渐渐把持工厂,直至将资产全部挪到自己名下。我爸被我姐和张立新气死。为此,我非常恨这两个人。我拼命挣钱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为我爸报仇。”

从简宏成开始说家事,宁宥就不断试图插嘴阻止,但都被简宏成不由分说地挥手截断。宁宥听得浑身发冷,恨不得逃走,可才刚流露出点儿意思,正好过马路时,简宏成一把挽住她的手臂,带她过马路,阻止了她的行动。才刚踏上马路对面的人行道,就听到最后一句,想想这一句背后仇恨的分量,宁宥腿都软了。她挣扎着撇开简宏成的扶持,也不理简宏成的阻止,果断道:“你不需要转弯抹角,直说吧,我早等着这一天。”

“我说了,我今天只说我的事,我会信守承诺。走吧,堵在路口不是回事儿。那边绿化带里有张椅子,我们过去那边。”

“你说吧。”宁宥茫然地冲那边看了会儿,摇头,手一松,包掉到地上,人也支撑不住,靠在行道树上。

简宏成帮她捡起拎包,叹道:“我上星期得知的消息,我完全无法接受。我扶你去那边坐下?”

宁宥摇头,直愣愣地看着简宏成。她仿佛听到脑后绷了二十多年的一根筋再也支撑不住,啪地断了。她的精神也涣散了。她身不由己地顺着树干滑下去,坐到地上号啕大哭。这二十几年,她承担了太多的事,她累了,承担不住了,管他事发,管他报复,爱谁谁吧,索性也一刀子劈了她好了,省得她天天活着遭罪。她这几天早活得不耐烦了。

简宏成没法再照计划讲下去,他心中设定的起承转合、疑问设问全被打断,而且他还没法递过去一张纸巾。宁宥将自己团成一个不规则球体,一张脸全埋进圆球里,再用两条手臂在上面吧嗒扣住,严丝合缝。简宏成慌乱地左看右看了好一会儿,无从下手,只好蹲下去,却不知该对着哪个方位说话她才听得见。可简宏成最大的问题是不知该说什么,他不明白宁宥哭得前所未有地激烈是为什么,最委屈、最无辜的应该是他啊。

路过的行人纷纷放慢脚步,注目这一对,更有好事者驻足围观。简宏成于是灵机一动,找球体上最大的裂缝喊话:“已经有几个人站住看我们,这儿离你公司近……”

这半句话几乎是药到病除,妙手回春,没等他说完,“球”里面“长”出来一只手,准确无误地伸向他的方向,“球”里面还传出闷闷的声音:“纸巾。”即使闷声过去依然是哭泣声,可到底是轻下来了。

简宏成连忙拍遍自己浑身口袋和手袋,都没找到纸巾,只得拉开宁宥的包。即使已人到中年,又有三三两两闲人围观,还有一只“哭球”十万火急地等着他的纸巾,他还是抑制不住好奇,逮住机会往宁宥的包里细细张望一眼。不出所料,包里的东西分门别类,很是整齐。

然后,简宏成好奇地看着“球体”“吞”下一包纸巾。随着哭声终于渐渐止歇,宁宥的头总算伸出来,只是两手拍一张纸巾遮住大半张脸,刘海下垂,遮住剩下的一小半脸,隐隐约约能从刘海缝隙里看到泪光闪闪的眼珠。简宏成看着那双眼珠子迅速地左右上下观察一番,然后对准他翻个白眼。简宏成全不知这算什么意思,他能做的只有挽起宁宥,去不远处对着河面的长椅上坐下。

“这里没人围观。”简宏成坐下,靠到椅背上,舒舒服服地伸展双腿。他也蹲累了。他看一眼周遭景致,却依稀觉得后脑勺不对劲,扭头,果然见宁宥刘海后面的两只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怎么回事,这么反常?”

宁宥闷声闷气地道:“应力积聚太多。你说你的吧。”

简宏成看了纸巾蒙面的宁宥一会儿,答了声“好”,长出一口气,看向远处:“我前面说我对我姐和张立新恨之入骨,但差不多在我得知你身世的同时,我也得知发生在我姐身上的许多细节。她那么一个成绩很好的高中生,为什么在我爸受伤后辍学,嫁给年长她十岁、农村来的糙汉张立新?细节是魔鬼,我不说了。但我就此理解了所有事都有因果。我现在非常理解她为什么极端恨我、丧心病狂地打压我,也理解张立新所作所为的苦衷。可理解归理解,与张立新和我姐面对面的时候,我可以放弃追究我当年在他们手下吃的苦头,可我无法不想起我爸临终时的脸。其实,昨天张立新来见我时,我完全可以跟他摊开来说,即使我已经掌握足够他覆灭、坐牢的证据,可我不想对付他了。然而,等我看见张立新,我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因为我心中有两拨仇人,一拨是我姐和张立新,一拨是你们崔家,已经恨得根深蒂固。我不得不想到我该如何面对你。我完全是茫然失措。常理上说,我该跟你告别了,我们这种情况……朋友都做不成。但,好合好散,前因后果我必须跟你说清楚。以后……”简宏成叹了口气,说不下去了,他也没想好。

宁宥一直蒙着纸巾认真地听,一个字都不放过。等简宏成说完,她也不接话,只是脑袋开锅似的与自己的记忆一一印证。

简宏成等了许久没等到回答,就问了一句:“从我接触来看,你一直逃避我,但你弟弟明显恨我,对我有很深的敌意。前不久在田景野那儿遇见,我看他眼神不对劲,还想我又没破坏他姐的家庭,他这么讨厌我干什么。但不应该是我恨你们吗?千错万错,杀人总不应该,这是原则,你得跟你弟弟说说。”

“这事……唉,对我的影响到今天还没消除。谢谢你的胆魄,换我就不敢跟你摊牌。也请原谅我刚才的失态。我印象里你该承受得起,我憋坏了,既然你撕开一道口子,让我喷发一下,应该吓不走你。对不起。”

“纸巾也可取下,吓不走我。”

“呵呵,事关体面。这件事,我也一直在反思。谁对谁错已经不用争辩了,不可以杀人,这是原则。当年两家那事的起因,我也有些了解,我们彼此印证吧。有句话叫富人千条路,穷人烂命一条。我爸那病是年轻时跳进冰水里抢修什么设备落下的,原先的国营厂当然认,给他派轻松点儿的活儿养着,但改革后工厂一承包,自负盈亏的简厂长当然不认,逼他去非常需要苦力的车间,变相逼他走。本来工资就不高,承包后医药费的报销已经克扣,我家生活非常拮据,如果再失业,他那样的身体是不可能找到工作了。再加上身体不好,影响了脾气,我爸那天在家已经跟我妈吵了一架,然后就……体制变革之痛,即使强者如承包人都承受不起,这是我需要给你说明的第一个问题。有异议吗?”

“差不多。我小时候听到的差不多是这么回事。被你结合年代一分析更清楚。你和宁恕名字的由来,我总算想明白了。谢谢你也能平静地跟我摊牌。”

“我刚才已经爆发好了。再说第二个问题。你刚才一说,我有点知道你姐一直穷追不舍的原因了。如你所言,细节是魔鬼,许许多多的细节叠加不是物理的,而是会引发化学反应。你姐如此,我和宁恕也是如此。我直到几年前还对你姐恨之入骨,但我感激张立新。就是事发那天,我钻在床底下,眼睁睁看着你姐发疯了一样率许多大人砸了我的家。张立新看到了我,但他掩护了我。而后,你姐敲掉了我妈的工作,逼我们不断搬家,隐姓埋名,挨打挨骂,在夹缝中非常屈辱地生存,甚至差点儿丢命。高一那次你骑摩托送我回家,帮我妈搬家,那次搬家便是托你姐的福。我妈虽然用‘宥’和‘恕’两个字苦口婆心地教导我们,但直到高中毕业我还做不到。后来,因为你善待我,也因为我靠自己的努力终于丰衣足食,也算有个体面的社会地位,我才算走出自卑,学会宥和恕。但整个人生、养成的性格,种种影响恐怕还得延续下去。简宏成,自始至终,我最对不起的是你。今天既然说开了,我们……老死不相往来吧。”

简宏成的目光收回,盯着宁宥刘海后的眼睛,久久不语。他还没想好的话,被宁宥说出来了。面对宁宥伸过来的手,他犹豫半天才回握,紧紧回握。两人都知道,如此便达成契约了。松开手,他们各自走开,背对背,谁都没有回头。

简宏成走得很快,逃避似的,直着眼睛,漫无目的,只是朝着宁宥的反方向大步走开。

宁宥起身后,就拉下捂着脸的纸巾,揉成一团,精确地扔进垃圾桶。可她其实此时更需要纸巾。她虽不再号啕,眼泪却飞流直下。

两人都没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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