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糊涂的决定,就算是长大后的秦若影也这样想。
生下秦若影之后,她的精神开始不对劲,出去工作被人当面指指点点,有好事者探听那个男人是谁,要找他去。她语言混乱答非所问,再问下去,她就蜷缩在角落,死尸一样。
后来没人敢用她,全靠姥姥一个人拾荒养活一大一小。
“赔钱倒贴的贱货”是姥姥对妈妈的常用称谓,也不是没逼问过那野男人是谁,秦芳芳要么咬牙不开口,要么就疯疯癫癫念咒语似的。
姥姥边扫地边骂着难听的话,妈妈蓬头垢面窝在炕边的角落,秦若影小小的身影凑近电视机前,电视里的女人风情万种,男人英俊潇洒。
电视机家家都有,上了电视千家万户都能看到。
“以后我上了电视,我爸爸就能看到我,然后找到我们。”六岁的秦若影正为自己聪明的想法感到开心,转头就挨了一耳光。
“你也是个赔钱的贱货。上电视,你咋不上天?”姥姥狠啐一口。
秦若影瞪着黑溜溜的眼睛,没哭。
姥姥去世后,一个亲戚说女人还是得靠男人,领着她们来到这个肮脏的巷子,把她们交给黎军,转头住进姥姥的房子。
黎军是个大龄光棍儿,身体残疾又没什么本事,年到四十都没娶上媳妇儿,秦芳芳那时是三十岁,秦若影刚要上初中。
确实也过了两年好生活,黎军虽然挣钱不多,但对于来之不易的老婆还是很珍惜,吃穿上也没亏待过她们,他觉得秦芳芳还能生养,再生个孩子秦若影也能帮忙带,花钱给她看病吃药。
病不见好,人更痴呆,肚子两年没动静。
黎军没耐心了,平时还像个人,喝二两酒张口就骂,挥手就打。
秦若影那会儿已经懂事了,为秦芳芳挡过黎军的巴掌,抽得鼻血横流,第二天两边脸都肿着,眼角还有淤青。
那一次学校老师做了家访,还带着妇联残联的人。
也是那一次,秦若影发现黎军怕那些穿制服的人。
那些人前脚一走,后脚黎军把娘俩的东西都扔进背阴的危房。房间黑黢黢,只有一扇纸糊小窗,光从窗户里漏进来,照映塌了半边的凉炕。
黎军没把她们赶走,他舍不得秦芳芳的低保和秦若影的助学金。
秦若影也无师自通学会察言观色的本事,黎军喝酒,喝过二两就要打人,但喝一斤就醉到没力气打人,他一喝酒秦若影就把门反锁,任他在外面破口大骂。
每天在高度焦虑的状态下与黎军斗智斗勇,秦若影的学习一直不上不下,中考压着线考进一中。
假期在外面打工,还是没凑够高中的学费,去找亲戚借,人家不管她,反问她你又不是没爸。
继父也是父。
不得已问黎军要钱,黎军扔下句话:“想要钱,先跪下。”
他不打秦若影,伤在脸上身上,妇联还得找来。
让她跪下,剥削她的尊严,又省力。
那个夜晚,秦若影就在院里跪了一夜,翌日黎军把钱扔在她面前,看着她灰败懊丧的脸,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
高中花销越来越大,黎军打秦芳芳的次数越来越少,让秦若影下跪的次数越来越多。
黎军似乎知道,有比鞭子抽在身上更疼的方法,就是抽在你妈的身上。
只要她跪下,秦芳芳就能免于打骂,于是秦若影一忍再忍。
在外总是点头哈腰的黎军终于体会到掌控权力的快乐,他高高在上,随意摆布食物链底端的两个人。
*
客人走后秦若影又返回餐桌,黎军躺在沙发打鼾,二锅头酒瓶抱在怀里。
秦若影的目光落在桌上一碟油炸花生,踮着脚尖把桌上的花生端走,洗了几颗酸枣。
晚上九点,秦芳芳吃了药睡下,她才开始写作业。
十一点后开始犯困,她从手边的小碗里挑出酸枣放进嘴里,犬齿轻咬开果皮,就含在嘴里,酸味刺激味蕾,也能让她清醒。
凌晨一点,她伸了个懒腰,准备睡觉前,仰头把那半盘花生米都倒进嘴里,另外的要留给秦芳芳。刚吃进去她就捂住嘴,蹙起眉头,那盘花生米早在推杯换盏间浸满白酒。她舍不得扔掉剩下的,干脆闭着眼全吃下去,顷刻间她就醉了。
月光透过小窗洒进来,她坐在炕边,半倚着墙,浑身轻飘飘、热乎乎,冷白的两颊微微泛红,目光游离在房门背后的海报。
那是一张半成品烤肠海报,遮着门板后被黎军酒后一拳砸出的坑洼。海报上的女明星漂亮得不像话,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女明星从来没有代言过这种产品。
十七岁的这个夜晚,孤独的月亮陪着秦若影,她想起那个男生向她走过来的场景,他在众目睽睽下,带着一缕晨间的风,安稳落座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