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林的粉白漫过沙丘时,阿依娜突然勒住马缰。苏和怀里的绣花绷子随着动作晃了晃,蓝底白花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下面半绣的桃花瓣——针脚比阿娅的歪,却像极了她十五岁那年绣坏的第一朵沙枣花。
“苏和妹妹,”阿依娜翻身下马,沙粒从靴筒里漏出来,硌得她脚心发麻,“咱们歇会儿吧。”
苏和跟着跳下来,腰间的狼皮护符撞在马鞍上,发出细碎的响。她扶着马鬃回头望,也平正牵着琪亚娜的马慢慢走,姑娘的脸颊比来时丰润些,发间别着朵刚摘的桃花,是也平今早替她插上的,说“阿娅以前总爱往琪亚娜头上别花”。
阿依娜往地上铺了块毡毯,是阿娅那件蓝底白花的旧物,边角已经磨出毛边。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看着苏和坐下时,发间的沙枣叶落在毡毯上,像滴进水里的墨,慢慢晕开细碎的影。
“其实我们瓦剌人,祖祖辈辈都不容易。”阿依娜的手指抚过毡毯上的花纹,针脚里还卡着去年的沙粒,“你爷爷走南闯北,或许听过些,可那些故事,没亲历过的人,总觉得像说书先生嘴里的热闹。”
苏和往她身边凑了凑,木簪上的沙枣花映在桃花瓣上,红得像滴血。她想起爷爷说过,瓦剌的草原冬天能冻裂石头,夏天的风沙能刮走帐篷,可那里的人总爱唱支歌,说“草枯了又青,人走了又停,根在就好”。
“阿娅的娘是汉人,嫁给阿娅爹那年,草原正闹白灾。”阿依娜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她带了半车菜籽,说要在帐篷外种青菜,结果冻得连籽都发不了芽。后来阿娅出生,她娘就用汉人的法子给孩子裹襁褓,被族里的老嬷嬷骂‘忘了祖宗’,可她总说‘孩子暖和就行,管什么祖宗’。”
风卷着桃花瓣掠过毡毯,阿依娜的声音突然低了些:“阿娅三岁那年,她娘去河里破冰取水,再也没回来。有人说被水鬼拖走了,有人说跑回关内了,只有阿娅爹知道,她是为了捞被冲走的菜籽,陷在冰窟窿里的——那天阿娅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奶饼,在帐篷外等了整整一夜,小手冻得像块紫萝卜。”
苏和的手指掐进掌心,想起昨夜阿依娜说的“沙枣花蜜药膏”。原来那方子不是瓦剌的巫术,是汉人母亲教给女儿的暖意,像沙漠里的泉眼,藏得再深,也总能渗出水来。
“瓦剌分成七个部落时,我才五岁。”
阿依娜捡起片桃花瓣,放在舌尖尝了尝,涩得皱眉,“那时候部落间抢草场,抢水源,我爹每次出去打架,都要往我怀里塞块狼皮护符,说‘阿依娜是大姐,要护着弟弟妹妹’。可他最后还是死在抢盐池的械斗里,护符上的狼头被砍得只剩半只眼。”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虎口的茧子在晨光里泛着白:“我现在已经三十岁了,苏和。你信吗?像我这样在刀光里长大的人,也有过把桃花当胭脂的日子。”
苏和的睫毛颤了颤。她想起阿依娜怀里的油纸包,那半块融了的胭脂,原来不是给阿娅的,是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姑娘,藏在枕下舍不得用的念想。
“十五岁那年,大明派了使者来瓦剌和谈,领头的就是陈友。”阿依娜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躲在帐篷帘子后面偷看,见他穿着青色的官服,说话时总带着笑,不像族里那些板着脸的汉子。他挑着的担子上挂着串糖人,有孙悟空,有嫦娥,我盯着看了半天,他像是察觉到了,竟笑着朝我这边递了个眼色。”
桃花瓣落在她发间,像撒了把碎粉。阿依娜抬手摘下来,指尖捏着花瓣转了转:“那时候我不懂什么是和谈,只觉得这个汉人说话的调子好听,像关内来的曲子。父亲也先见我总躲着偷看,眼神里拿不定主意,还问过我娘乌云琪。娘后来告诉我,她当时劝过我别总盯着使者看,可我哪里听得进去。”
苏和突然想起阿依娜衣襟里的针脚,十字缝里总掺着根红线,原来是当年陈友给的玉佩上拆下来的。她小时候听爷爷说,汉人定情爱用红线,说“千里姻缘一线牵”。
“有次父亲在大帐里和陈友议事,我故意在帐外扭捏着不肯走,还装作摆弄马鞍的样子偷听。”阿依娜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父亲气得要过来教训我,被娘拦了下来。后来我就更大胆了,总找机会跟他碰面,有时是送壶马奶酒,有时是借口问关内的事。”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划过毡毯的纹路:“那时候年纪小,觉得和他多说几句话、偷偷亲个嘴、抱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直到那天他突然……”阿依娜的声音低了下去,像被风沙堵住,“我吓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告诉父母。我知道陈友是来和谈的,万一这事闹大,两族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怕是要崩,父亲说不定会立刻杀了他。”
苏和:“那你那会知道不知道非礼?”
阿依娜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知道。父母从来不教我这些。父亲也先从年轻时候起就为族人而战,从大明朱棣在位时就没听过,满脑子都是部落的生计;母亲忙着操持帐篷里的事,偶尔教我些针线活,那些男女之事,从来没人跟我说过。我只知道,不能让两族因为我闹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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