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港的湿冷海风裹着船坞特有的铁锈、油漆和海水咸腥,狠狠灌进肺里。我站在帝国海军船厂(kriegsariwilhelshaven)巨大的干船坞边缘,脚下是粗糙冰冷的混凝土。面前,是u-42的残骸——或者说,曾经是u-42的东西。
它躺在干船坞底部,像一头被巨兽撕咬后丢弃的钢铁巨兽遗骸。巨大的艇身呈一种不自然的艏倾姿态,前三分之一部分几乎完全扭曲变形。耐压壳体(druckk?rper)在c-7焊缝区域彻底撕裂,巨大的豁口如同狰狞的伤口,边缘金属翻卷、发黑,凝固着北海的盐霜和绝望的记忆。指挥塔歪斜着,潜望镜基座断裂。
通气管(sorchel)像折断的肋骨耷拉着。曾经包裹着橡胶消音瓦(guiatten)的艇壳上,如今只剩下大片裸露的、布满凹痕与锈迹的钢铁,以及被暴力剥离后残留的黑色胶痕。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切割金属的焦糊味、防腐油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死亡的气息。
劳斯站在我身旁半步之后,冰蓝色的眼眸同样凝视着这具残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下颌线条绷紧如刀。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像在念一份冰冷的解剖报告:
“艇长先生,最终评估确认:耐压壳体主结构超过60区域塑性变形(pstischeverf),应力极限永久性破坏。c-7焊缝及周边结构完全崩溃,龙骨(kiel)在艏部出现不可修复的s型弯曲。
主压载水舱(haupttauchzellen)结构连带损毁,密封性彻底丧失。主电动机(hauptelektrootor)轴承碎裂,定子绕组(stat)因海水浸泡短路报废。所有艇艏鱼雷发射管(bugtorpedorohre)变形卡死…”他停顿了一瞬,补充道,声音更沉:“…无修复价值(nichtwiederherstellbar)。威廉港船坞总工程师(chefgenieur)签发的命令:就地拆解(verschrottungvorort)。”
拆解。
这个词像一枚冰冷的鱼雷,在早己被深水炸弹蹂躏过的心湖里,炸开最后一圈无声的死寂涟漪。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悲伤的哽咽。只有一种沉重的、深入骨髓的冰冷,顺着脊椎蔓延开。
u-42。我的“幽灵”。我的铁棺材。那条在北海83米深渊与我一同挣扎、一同承受灭顶之灾、又奇迹般被拖回海面的船。施密特戴着“biscuit”耳机专注捕捉声纹的侧脸,劳斯在海图前精准标注航线的铅笔轨迹,穆勒在计算尺上飞快滑动的手指,施耐德在轮机舱对着电动机骂骂咧咧的咆哮,罗尔夫那疯子般在深水中投下拖缆钩的狂怒嘶吼…还有邓尼茨那深海般目光下无声的期许…冰冷海水灌入的轰鸣,艇壳不堪重负的呻吟…所有画面,所有声音,所有气味,所有触感,都随着“拆解”二字,被定格,被抽离,被丢进名为“过去”的碎纸机。
fuck…脏话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只化作一口无声的浊气,混着船坞冰冷的空气呼出。威廉港温暖的床铺?邓尼茨许诺的“未来之路”?同僚们带着啤酒味的问候?此刻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一种巨大的虚无感攫住了我。
“知道了,劳斯。”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生锈的铰链。目光没有离开那扭曲的钢铁残骸。“兄弟们…都安排好了?”
“全员按您的命令休假一周后归队。施耐德和老彼得…情绪有些低落,但服从命令,己分配到新岗位熟悉。u-42的损管复盘报告…己完成初稿。”劳斯回答得一丝不苟,但“低落”二字,己是他能表达的最大限度的情感描述。
“报告给我。”我伸出手,没有回头。一份厚厚的、用军用文件夹夹着的文件递到我手中。封面上是劳斯一丝不苟的笔迹:《u-42严重事故(schwererunfall)最终损管分析报告(schadensanalyse)及经验教训(erfahrungsbericht)》。沉甸甸的,是48条性命换来的血的学费。
我随手翻开一页,冰冷的铅字刺入眼帘:
专业,冰冷,精确。像在描述一件实验器材的损坏。但每一个术语背后,都是那地狱般的83米深处,冰冷海水疯狂涌入的轰鸣和老彼得绝望的堵漏嘶吼。
“老彼得…怎么样?”我合上报告,声音低沉。
“他把自己关在车间三天。出来后,把那份您签过字的、要求‘能扛住地狱’的耐压壳新设计图…刻在了他的工具箱盖内侧。”劳斯的声音罕见地出现一丝波动。
我沉默地点点头。把报告紧紧夹在腋下,那冰冷的文件夹仿佛带着残骸的温度。最后看了一眼干船坞底部那堆扭曲的钢铁。它不是废铁,是墓碑。是我和48个兄弟共同经历的、一个名为“侥幸生还”的时代的终结。
拆吧。拆得干净点。我心中默念,转身,大步离开船坞边缘。皮鞋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重的回响。冷风卷起报告的一角,猎猎作响。
威廉港海军基地深处,一片由更高围墙和铁丝网隔离的区域。这里戒备森严,空气中弥漫着新切割钢材的锐利气息、焊接火花的臭氧味和新鲜油漆的刺鼻味道。巨大的船棚(halle)如同匍匐的钢铁巨兽,龙门吊(portalkran)的轨道在高空纵横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