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左思神情颇不自然,潘岳便在他身边座位上坐下,低声道:“‘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在下以前虽未曾与太冲兄谋面,但仅凭兄台这几句大作,心中便已将太冲兄引为知己,还望太冲兄不要嫌弃在下愚陋才好。”
“安仁兄出身世家,居然也会对我这几句牢骚之语心有戚戚?”左思出身寒微,在这个世家子弟把持了绝大部分官位的洛阳一直郁郁不得志,虽然妹妹左棻被进封为晋武帝司马炎的贵嫔,也因为貌丑不得宠爱,在宫中寂寥度日。
听左思问出这句话,潘岳只涩然一笑,随即倒了一杯酒双手举起:“我敬太冲兄一杯。说起来,在下与内子还欠令妹左贵嫔一个人情呢。”
“哦,什么人情?”左思惊奇地问。
“内子在宫中为宫女之时,在下因不胜思念之情,托人给宫中寄去了一首离合诗。”潘岳想起旧事,心下感触,“据内子说,当时左贵嫔已经看穿了在下那点文字上的花招,却没有点破,终究成全了在下与内子的姻缘。因此这杯酒,就算是借太冲兄向贵嫔表达谢意吧。”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居然还有这种事,能成人之美,幸何如之。”左思性格木讷,不善言谈,此刻却因为潘岳的坦诚,渐渐亲近起来。他被酒意冲得满脸通红,半晌才呐呐地道,“安仁兄不要怪我先前无礼,实际上是我心中有旧怨,没道理与安仁兄置气。”
“哦,难道在下以前无意中开罪过太冲兄?”潘岳惊奇地问。
“其实都是我的错,与你无关。”左思嗫嚅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我初到洛阳之时,听闻安仁兄掷果盈车的美谈,心中十分羡慕。偏偏有世家子弟故意戏弄于我,说洛阳风气爱才若渴,若有才子驾车自闹市招摇而过,百姓就会以花果相迎,安仁兄即是明证。我那时涉世不深信以为真,竟然真的学安仁兄驾车外出,而那些围观百姓,也真的朝我投掷了不少东西——”他的脸涨红得有些发黑,又灌下一杯酒,这才苦笑着道,“可惜他们投掷的不是花果,而是砖瓦砾石,打得我狼狈而逃。那个时候我才明白,这个世上哪有什么真心爱才之人,他们爱的不过是华美的皮囊和炫目的家世,而我注定什么都没有……”
“所以,我一直在嫉妒你。”左思说完,深深地朝潘岳作了一揖,“今日,向你赔罪了。”
“太冲兄多虑了。”潘岳连忙一把架住左思,苦笑着回应,“其实就算我家世比太冲兄好些,容貌比太冲兄强些,又有什么裨益呢?我如今一介布衣,不仅一事无成,还差点丢了性命。能苟活至今,已是万幸了。”
“是了。我读过安仁兄写的《西征赋》,杨骏之乱中安仁兄的遭遇,确实令人唏嘘不已……”左思愣了愣,醒悟过来潘岳的处境,不禁更起同病相怜之意。
“说到安仁的诗赋,太冲兄可知道他的新作是什么吗?”见潘岳和左思聊得热络,石崇举着一只酒杯,带着三分酒意笑嘻嘻地凑过来。
“安仁兄的新作,不就是最近的《闲居赋》吗?”左思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读过那篇《闲居赋》,只觉得千古高情,无出其右。”
“错了错了,安仁新近又写了一篇《狭室赋》,你们不曾看过,我却侥幸在他家里偷看到了!”石崇见席上众人的目光都朝自己望过来,不由得意地站起身来,朗声诵读道:“当祝融之御节,炽朱明知隆暑。沸体惄其如铄,珠汗挥其如雨。若乃重阴晦冥,天威震曜,汉潦沸腾,丛溜奔激,臼灶为之沉溺,器用为之浮漂……”
“季伦!”潘岳听石崇念出了自己抱怨所居陋室闷热漏雨,器具漂浮的文字,不禁大是尴尬,站起身就想阻止。
“你学颜回居陋巷而不改其志,有什么好羞耻的?”石崇一闪身躲过潘岳,继续大声念道,“彼处贫而不怨,嗟生民之攸难。匪广厦之足荣,有切身之近患。青阳萌而畏暑,白藏兆而惧寒。独味道而不闷,喟然向其时叹。”见潘岳脸上被酒意带起的酡红渐渐转白,石崇忽然跳过去一把拉起他的手臂,向着席上众人一挥,“在座诸位都是洛阳顶尖儿的俊杰,安仁根本不必一个人嗟叹民生的艰难,也不用叹息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要我们勠力同心共匡社稷,何愁壮志难酬报国无门?来来来,有此心意者共饮一杯!”说着,抄过一只巨觞,咕咚咚地灌了个涓滴不剩。
“季伦兄说得好!”随着厅内雷鸣般的喝彩声,众人纷纷饮酒明志。就连潘岳也被这热烈亲近的气氛所打动,情不自禁地多饮了几杯。或许是因为酒意上头,他的眼睛竟没来由有些湿润,似乎自从司马攸和夏侯湛死后,自己就再也不曾融入过如此坦诚相见、惺惺相惜的气氛中了。
夜幕渐沉,灯烛缤纷,众人都纷纷有了醉意,却又舍不得回去休息,便放松地或倚在食案上,或斜卧在簟席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石崇兴致高昂,却是又提起了他夜闯王恺府,救出刘舆刘琨兄弟的丰功伟绩,大着舌头道:“你们知道若是我不赶去,王恺那老东西会怎么杀刘家兄弟吗?不用说,肯定是鸩酒,神不知鬼不觉就毒死了他们!……什么,你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在担任荆州刺史兼南蛮校尉的时候,曾经得到过一只鸩鸟,经不住王恺厮磨,就差人送给了他。”
“舅舅,今朝不是有律令,一律不许鸩鸟过长江吗?”石崇的外甥欧阳建奇怪地问。
“没错,所以朝廷知道以后,严令王恺把那只鸩鸟交出来,当众烧死了它。”石崇打了个酒嗝,自信地挥舞着衣袖,“不过王恺那老东西的秉性我还不知道?他必定偷偷藏下了鸩鸟的羽毛,就预备着以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呢。”
“传说鸩鸟的羽毛只要在酒中一沾,就能把一壶酒变成穿肠毒药,这可是真的吗?”刘琨也好奇地问。
“自然是真的!那鸩鸟专吃毒蛇,毒液浸染了全身的羽毛,所以鸩酒比当今朝廷专门用来赐死的金屑酒还厉害!除非有专门的解药,必死无疑!”石崇在南方做过几年地方官,得意地炫耀着关于鸩鸟的见闻。
“鸩毒居然也有解药?是什么样子呢?”众人忍不住追问。
“鸩鸟死后,坠落在地上化为枯骨,一身毒液也浸入泥土。而在这骸骨之中,便会生长出一种紫色小花,南蛮之人称为‘独鲁’,就是鸩毒的解药。”石崇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荷包,“不过这种解药十分难找,我可没有啊。”
“那幸亏我们早有提防,一直不肯在王恺家饮食,否则等不到季伦兄相救,我们两兄弟早已一命呜呼了。”刘舆刘琨兄弟拍着胸口,想起前事依然心有余悸。
“鸩酒虽毒,但毕竟会着了行迹,王恺那老家伙就算真杀了你们,他自己迟早逃不掉罪责。”石崇一向习惯于在各方面碾压王恺这个斗富的劲敌,鼻子里哼了一声,得意洋洋地道,“其实要真的杀人,有的是万无一失的方法,就算是给尧舜掌管刑律的皋陶再世,也查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哦,当真有杀人于无形的方法?季伦兄快说来听听!”众人被石崇卖的这个关子提起了兴致,纷纷催促他说下去。
“这个方法,我还是从太医令程据那里听来的,我送了他一斛珍珠,他才肯透露给我这个秘密。”石崇享受地呷了一口酒,故意慢悠悠地道,“这个法子虽然费些时日,却胜在不留半点痕迹,就算是有经验的太医,也诊断不出来。”
石崇说到这里,慢吞吞地把在座诸人扫了一眼。等他确定把众人的好奇心都吊到了极致,才终于说出了答案:“其实这个方子简单得很,细辛配藜芦,足以生成置人于死地的剧毒。”
“细辛、藜芦?”左思低低地重复了一句,面露恍然之色,“这两味都是极常用的药材,若非今日听闻,怎么会知道它们药性相冲,竟会从济世良药变成变成穿肠剧毒?”
“这两味药材虽然常用,但平素用量极少,若要杀人,还必须每日服用,一段时间后才会见效。”石崇笑道,“不过中了此毒之人,就连太医也只会以为是病体虚弱所致,断断不会疑心有人下毒——这才是杀人于无形的高妙之处呢。”
“这个程据,不想着怎么救人,反而琢磨怎么害人,简直就是个奸佞!”左思忿忿道,“我记得武皇帝在位时,这个程据就因为呈献雉头裘这种奇装异服被武皇帝斥责,当殿焚烧了雉头裘,后来又因为误诊了齐献王的病情被流放外地。却不料如今他攀附上贾皇后,竟然做到太医令的高位了!这种奸佞小人成日赖在皇后身边,可不是什么好事,安仁兄,你说是不是?”此刻忽然意识到潘岳已经许久未见动静,左思寻思他大概是醉得狠了,连忙转过头去,不料一望之下,竟然大吃一惊!
只见此刻潘岳不仅没有醉倒,反倒直挺挺地坐得如同一桩枯木,而他酒后发红的眼睛,也瞪得大大的,仿佛透过前方的烛火看进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左思伸手推了推他,触手却是一片冰凉,再细看潘岳的额头,竟是密密麻麻布满了冷汗,就仿佛他刚才喝下的不是暖意洋洋的酒,而是寒彻骨髓的冰。
“安仁兄,你怎么了?”左思唤了两声,见潘岳犹在出神根本不曾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禁焦急起来,“安仁兄,安仁兄?”
“安仁,你哪里不舒服?”此刻就连醉意熏熏的石崇也看出了潘岳的异样,慌忙从席上连滚带爬地凑过来,使劲摇了摇潘岳的肩膀。
“阿容呢,快叫她来!”潘岳被石崇大力一摇,终于回过神来。他匆匆忙忙地站起身,目光却依然有些涣散,差点绊倒在石崇身上,“我有点急事,现在必须回家!”
“深更半夜的,阿容她们早就睡了!”石崇没好气地拉住潘岳,“而且洛阳城夜里宵禁,你就算要回家也得等天亮了再说!”
“不行,我现在就必须回去!”潘岳似乎清醒了一些,朝着主人刘氏兄弟和其他宾客施了一礼,歉然道,“今日有万不得已的状况,改日再来向各位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