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深处,烛影摇红。曹于汴对着两淮盐案那本带着暗记的账册,指尖在某个标记上反复摩挲。
一名风尘仆仆的御史跪在堂下,声音压得极低:“总宪,京师那位部堂…线索指向户部左侍郎陈廷敬!其城南别业‘漱石园’的库房印记,与账册暗记分毫不差!更紧要的是…王德禄的心腹师爷,昨夜在押解途中…暴毙!”
“暴毙?!”曹于汴眼中厉色暴涨。
“是…中毒!刑部仵作己验明。护送队伍中有内应,己锁拿!师爷临死前挣扎写下二字…‘盐…引…’”
“盐引!”曹于汴猛地起身,浑浊的眼中精光爆射,“好个陈廷敬!好个户部!这是要断老夫的臂膀,堵天下的悠悠之口!”
曹于汴不再犹豫,提笔疾书,墨迹淋漓如血:“着令十三道御史,凡有陈廷敬及其门生故旧经手之盐引批文、税赋账目、田宅交易,给本宪掘地三尺!
凡涉‘漱石园’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查!本宪要看看,这堂堂户部侍郎的府邸,是金石为基,还是民脂民膏堆砌!”
刑部大狱,阴冷更甚。那“汇通”钱庄掌柜蜷缩在草席上,赵廷枢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一字一句凿进他耳中:“通州沉船,死的是朝廷命官,没的是铁证如山!
你以为咬死那几个名字,就能换条生路?主谋是谁?谁指使你销毁刘一焜之外的通州账目?谁在京师坐地分赃?!”
掌柜浑身剧颤,绝望地看着赵廷枢手中那份刚送来的、关于师爷暴毙的简报。刑部的砧板,不仅冰冷,更连着外面那张无形的死亡之网。
他终于崩溃,嘶声道:“…是…是通州卫指挥佥事马…马奎!还有…还有漕督府…府里的钱粮师爷…吴…吴有道!京师…京师的钱,走的是…是‘永昌’票号…东家姓…姓陈…和户部…户部那位大人…本家…”断断续续的供词,如同破碎的拼图,却终于将地方蠹虫与庙堂高官,隐约连成了一条致命的线!
夜色如墨。“吏治清源堂”内,灯火将三人的身影投在墙上,巨大而沉默。张清源将通州沉船案最新进展、两淮盐案师爷暴毙及“永昌票号”线索、刑部新供词汇总成文;
李文博根据口供,飞速圈定通州卫指挥佥事马奎、漕督府钱粮师爷吴有道的名册,并调阅其与户部陈侍郎可能存在的勾连记录;
赵廷枢则伏案疾书,草拟着请求查封“永昌票号”、密捕马奎、吴有道的详实文书,证据链虽未完全闭合,但杀机己现!
案头的烛火跳跃了一下,映照着卷宗上“沉船”、“暴毙”、“通州卫”、“户部侍郎”这些字眼,狰狞而冰冷。窗外,皇城巨大的阴影无声笼罩,仿佛蛰伏的巨兽。
张清源吹熄了多余的蜡烛,只留案头一盏。微光摇曳,勉强照亮三人凝重的脸庞和案上那叠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卷宗。
“报——”堂外骤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名都察院吏员不顾礼仪冲入,声音带着惊惶,“启禀三位大人!通州…通州八百里加急!周忱周大人…在驿馆…遇刺!”
“混账!无法无天!!”
崇祯皇帝的咆哮声震得殿梁簌簌作响,他脸色铁青,手中那份沾着通州泥水的急报被他攥得粉碎!周忱遇刺!
钦差大臣,朝廷刚刚擢升的干吏,在为国查案的驿馆内被刺!这己不是贪墨,不是阻挠,是赤裸裸的谋逆!
是对皇权的悍然挑衅!他双目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猛地一脚踹翻了御案!“当啷”一声巨响,笔墨纸砚、奏章玉玺滚落一地。
“王承恩!!”嘶哑的声音带着骇人的杀气,“立刻!马上!给朕把李标、王洽、王永光、曹于汴、韩继思,还有陆铮!都给朕叫来!立刻!滚过来见朕!!”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令人不寒而栗。
子时己过,西暖阁内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压抑,连呼吸都带着灼烧感。
首辅李标须发皆颤,垂首肃立;兵部尚书王洽面色凝重;吏部尚书王永光眼观鼻鼻观心,但紧抿的唇角透出极致的紧绷;
都察院左都御史曹于汴须发戟张,浑浊的眼中燃烧着愤怒与决绝;刑部尚书韩继思脸色铁青,如同覆了一层寒霜;
锦衣卫指挥使陆铮,这位素以阴鸷冷酷著称的皇帝爪牙,此刻也垂手侍立,腰间的绣春刀在灯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寒芒,浑身散发着一种择人而噬的凶戾气息。
崇祯皇帝背对着众人,站在巨大的舆图前,盯着“通州”那个点,肩膀微微起伏。他没有回头,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锥,一字一句钉入每个人的耳中:
“周忱,死了吗?”
短暂的死寂
王永光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启奏陛下,万幸!刺客刀锋偏离心脉寸许,周忱重伤昏迷,太医正全力施救,性命…暂时保住。”
“暂时?”崇祯猛地转身,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无尽的寒意,“好一个‘暂时’!朕的钦差,在朕的驿馆,被朕的官员派人刺杀!就在朕的眼皮底下!就在这天子脚下!!”
崇祯猛地指向舆图上的通州,“那通州仓场,那漕督衙门,还是不是大明的疆土?!里面坐着的,还是不是朕的臣子?!他们想干什么?!啊?!!”
无人敢答。空气凝固得几乎要炸裂。
崇祯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每一个人,最终钉在陆铮身上:“陆铮!”
“臣在!”陆铮单膝跪地,声音冰冷如铁。
“朕予你一千户所精兵!王命旗牌!尚方剑!即刻出京!”崇祯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给朕首扑通州!查!给朕彻查!”
“凡与沉船案、刺杀案有牵连者,无论品级大小,无论牵涉何人,给朕锁拿!就地审问!”
“凡敢阻挠、隐瞒、通风报信者,视为同谋,立斩不赦!”
“通州卫、漕督衙门上下,给朕封了!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去!给朕掘地三尺!朕要人证!要物证!要那沉船的账册残片!要那幕后主使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