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城的秋雨,绵延了半月,终于有了颓势。
王振邦躺在临时征用的厢房床榻上,脸色蜡黄,嘴唇干裂,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腰肋间那处被倭刀撕裂、深可见骨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医士刚刚换完药,浓烈的金疮药味混着血腥气,熏得人头脑发沉。他闭着眼,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沉浮,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夜倭刀破空的凄厉风声和同袍的怒吼。
“大人,”心腹百户的声音在床边响起,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愤怒与后怕,“那活口…没熬住刑,昨夜咽气了。死前只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林…都司…蛇盘岛…’。”
蛇盘岛…王振邦眼皮下的眼珠微微滚动。这个名字,在张浚的密码本里也出现过!是倭寇在福建海域的另一个重要据点!
林有德!果然是他!动用倭寇死士刺杀钦差,这己不是通敌资敌,是彻底的投敌叛国!
“陆督公…回信…”王振邦的声音嘶哑微弱,几乎难以分辨。
百户连忙道:“督公有令!‘蛇盘岛’线索,深挖!林有德,必除!然其身居要职,党羽众多,无铁证不可轻动!督公己密调北镇抚司‘听风’、‘辨骨’两组精锐南下,专司此案!命大人安心养伤,静候时机,不可再涉险!”
命令清晰而冷酷。陆铮要的是能彻底钉死林有德的铁证,而不是一场鱼死网破的血战。
王振邦紧抿着干裂的嘴唇,肋下的剧痛如同火灼。静候时机?林有德这条毒蛇,会给他时间吗?
房门被轻轻叩响,巡抚蔡国珍在幕僚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沉痛,目光扫过王振邦惨白的脸和缠满绷带的上身。
“振邦受苦了!”蔡国珍叹息一声,在床榻旁的椅子上坐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倭寇竟敢潜入驿馆,刺杀钦差!此乃对朝廷的悍然挑衅!本抚己行文全省,严令各府县彻查倭寇余孽!定要揪出幕后黑手,为振邦讨回公道!”话语铿锵,义愤填膺。
王振邦眼皮微抬,目光平静无波地看着蔡国珍的表演。
蔡国珍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只是…振邦啊,经此一劫,足见福州情势之险恶,远超你我所料!倭寇凶残狡诈,无孔不入!
你重伤未愈,再留此地,恐有性命之忧!本抚思虑再三,己具折上奏,详陈振邦遇刺重伤、倭寇猖獗之状,恳请陛下体恤,准振邦暂回京师疗伤,福建海防弊案,由本抚会同按察司、都司衙门…徐徐图之,必不负圣望!”
徐徐图之?王振邦心中冷笑。这是要借他重伤遇刺的由头,把他这柄架在林有德脖子上的刀,强行“请”出福建!
一旦他离开,蔡国珍这看似公允的“徐徐图之”,只怕就成了“不了了之”!林有德有的是时间和手段,将所有痕迹抹得干干净净!
“抚台好意…卑职心领。”王振邦挣扎着,用尽力气开口,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然…圣命在身,倭寇未靖,卑职…不敢言退。些许小伤…不碍事。”他目光转向蔡国珍,“倒是抚台…倭寇死士能精准潜入巡抚驿馆行刺…这福州城内的‘耳目’,抚台大人…也该好好清理一番了!”
蔡国珍脸上的关切瞬间凝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和阴鸷。
他没想到王振邦如此油盐不进,重伤之下,竟还敢将矛头隐隐指向他这巡抚衙门!他强压下心头火气。
勉强挤出笑容:“振邦忠勇可嘉,本抚佩服!只是…身体是根本啊!也罢,既然振邦执意留下,本抚定当加派人手,护卫周全!你好生养伤,查案之事,待伤势稍愈,再从长计议!”他起身告辞,拂袖而去,背影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气。
蔡国珍的“安抚”与阻挠,如同给福州城本就凝重的空气又加了一道无形的枷锁。明面上的调查几乎停滞,都司衙门和水师提督府更是壁垒森严。
然而,在福州城幽深的街巷、喧嚣的码头、乃至奢华的酒楼画舫间,一场看不见的较量,己在陆铮派来的“听风”、“辨骨”两组锦衣卫精锐手中,悄然展开。
——“听风”组,精于追踪、窃听、乔装、渗透。他们化作三教九流,如同水滴融入大海:
一名不起眼的更夫,在“永泰”商行后院墙根下,用特制的“听瓮”(陶罐覆地,贴耳其上),捕捉到了深夜商行密室内,郑怀礼与一名都司衙门武官(口音带漳州腔)压低声音的密谈片段:“…乌猪港…货己备齐…三日后子时…‘福昌号’…林大人那边…”
一个卖针头线脑的货郎,在连江县乌猪港那个荒僻的小渔村转悠了三天,从几个烂醉的渔夫口中,套出了“永泰”商行的大船总是在月黑风高、潮水最低时靠岸卸货,卸下的不是香料铜器,而是一口口用油布裹得严实、沉重异常的长条木箱!搬运的人,个个孔武有力,沉默寡言,绝不是普通水手!
一个在花船上陪酒的清倌人(“听风”组女探),从一名喝高了的都司衙门书吏口中,断断续续听到了“蛇盘岛…补给…海图…林大人亲自批的条子…”等只言片语!
“辨骨”组,则精于痕迹、文书、密码破解。他们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在浩如烟海的卷宗和细微的痕迹中寻找蛛丝马迹:
将王振邦拼死抢出的、张浚密码账簿副本,与“听风”组窃听到的只言片语反复比对、推演,终于破译出几条关键交易记录!
其中一条赫然指向:“癸酉年八月,出库碗口铳三门(新品),秘送‘蛇盘岛’,换倭国‘小判金’五百两、硫磺一千斤。”时间、地点、货物、数量、交换物,与“听风”组在乌猪港探得的情报高度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