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的西月,本该是“烟花三月”的余韵,暖风熏得游人醉。
可今年的运河两岸,只有铁锈和恐慌混合的腥气。
刘晏站在新漆未干、犹带桐油味的转运使官船船头,宽大的青色官袍被江风鼓荡,猎猎作响,如同张开的鹰翼。
他手里没有鹰,只有一柄剑。
剑鞘乌沉,非金非木,上面阴刻着细密繁复的龙鳞纹路——天子剑。
剑柄末端,系着一枚小小的、触手生温的玉印。
那是江淮转运使的凭信,更是李隆基赋予他在这片风雨飘摇之地生杀予夺的权柄。
剑身很沉,压得他臂膀微酸,却远不及心头的分量。
浑浊的运河水打着旋涡,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枯枝败叶,甚至是半腐的牲畜尸体,拍打着船舷。
两岸的垂柳病恹恹地耷拉着,新叶蒙着一层灰黄。
码头上,衣衫褴褛的流民像一团团蠕动的、绝望的阴影,蜷缩在断壁残垣下,目光空洞地望着这艘新来的官船,没有期盼,只有死水般的麻木。
更远处,本该帆樯林立的江面,此刻空空荡荡,只有几艘挂着“永”字大旗的狰狞楼船,如同巨大的水怪,在江心缓缓巡弋,虎视眈眈。
桅杆顶端的瞭望台上,士兵手中的长槊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
长江,这条大唐的血脉,被永王李璘用刀剑强行扼住了咽喉。
上游的米粮、赋税、消息,统统被截断。
扬州,这座号称“扬一益二”的东南巨邑,此刻己是一座孤悬的危城,一只被扼住脖颈、即将窒息的困兽。
空气里弥漫着粮食霉变的酸腐气、流民身上的汗馊味。
还有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躁动——那是饥饿和绝望在无声地发酵。
“使君。”
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带着风尘仆仆的沙哑。
李成式,这位广陵(扬州)长史,也是刘晏抵达前唯一还在苦苦支撑局面、未被永王收买或驱逐的朝廷命官,快步走到他身侧。
他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痕,身上的旧官袍沾满了泥点,唯有腰间的佩刀擦得锃亮。
“顾胤…顾胤那厮,今日又在府中大宴宾客,据说还从流民营里强掳了几个女子助兴。城中存粮,十之七八己被他及其党羽控制,高价私售给永王,再换回金银珠宝,填塞私囊!流民暴动己有数起,都被他豢养的恶奴以血腥手段镇压…城内,人心惶惶,几近沸鼎!”
李成式的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深沉的忧虑。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刀柄,青筋毕露。
刘晏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胶着在江心那艘最庞大的永王楼船上。
那船头狰狞的兽首雕刻,正对着扬州城的方向,无声地咆哮。
“知道了。”
刘晏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有些淡漠,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