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精舍内,山呼万岁的余音尚在梁柱间萦绕,嘉靖脸上的笑意却已收拢,化作一种深潭般的平静。
他目光扫过徐阶、高拱等人难以抑制的喜色,淡淡开口,声音如同玉石轻叩:
“高卿,裕王府既降麒麟儿,此乃天家之喜,社稷之福。你等身为裕王讲官,功不可没。去吧,代朕去看看那孩子,也替朕向裕王贺喜。”
“臣等遵旨!谢陛下隆恩!”徐阶、高拱等人立刻躬身领命,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
他们再次行礼后,步履轻快地退出精舍,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拉得很长,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悦几乎要溢出来,与精舍内残留的沉凝气氛形成鲜明对比。
精舍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严嵩、严世蕃父子,以及侍立一旁的黄锦。
严嵩垂首肃立,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仿佛一尊历经风霜的石像。
严世蕃则低垂着头,那只独眼死死盯着脚下的金砖,肥胖的身躯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满了不甘与挫败。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几乎令人窒息。
嘉靖的目光缓缓落在严家父子身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带着一丝玩味,仿佛在看两只斗败却强撑的公鸡。
这微妙的笑意让严嵩心头一凛,腰弯得更低了。
“两位严卿,”嘉靖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今日大喜,朕心甚慰。陪朕用个膳吧。”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甘霖洒在久旱的土地上。
严嵩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化为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感激涕零!
他“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触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哽咽沙哑:“老臣……老臣谢陛下天恩!陛下隆恩浩荡,老臣父子……万死难报!”
严世蕃也紧跟着跪下,独眼中闪烁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茫然。
他本以为今日之后,严家将彻底失势,万劫不复。
没想到峰回路转,陛下竟留他们用膳!这无疑是天大的恩典,是陛下释放的明确信号——严家,还是陛下的忠犬!
嘉靖看着脚下激动得浑身颤抖的严嵩,心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他当然知道严嵩父子此刻在想什么。他们以为自己过关了,以为凭借多年的“苦劳”和“忠心”,依旧能稳坐钓鱼台。
然而,嘉靖心中那本账,却记得清清楚楚。
范家通敌的滔天大罪,那本染血的账册,那些指向草原的箭头……严嵩或许真的不知情,或许只是装聋作哑,但范家是严党圈养的恶犬,这一点毋庸置疑!
严家父子享受着范家输送的泼天富贵,享受着边境走私带来的红利,享受着太仓银库被蛀空后分润的油水,如今恶犬反噬,岂能一句“不知情”就轻轻揭过?
这笔账,嘉靖早已在心中用朱砂重重记下。
只是现在,还不是清算的时候。严嵩这棵大树盘根错节,骤然拔除,朝堂必然震动,那些依附其上的藤蔓会疯狂反扑,他嘉靖精心维持的平衡会被打破,许多见不得光的“财路”也会断掉。
这双“白手套”虽然沾满了污秽,却还能替他嘉靖做些脏活累活,暂时留着,利大于弊。
留膳,不过是帝王心术的又一次运用。
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让这老狗继续感恩戴德,摇尾乞怜罢了。
赐膳,便是释放这个信号——裕王得子是大势,但朕的朝堂,还轮不到徐阶他们一手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