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精舍,沉水香袅袅如旧,却压不住紫檀御案前那份无声的凝重。
黄锦屏息垂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泥塑的菩萨,唯有眼角的余光,随着御座之上那明黄身影的每一个细微动作而轻轻颤动。
嘉靖帝朱厚熜熜斜倚在铺着明黄软垫的紫檀御座上,指尖拂过黄锦呈上的紫檀木匣,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
匣盖开启,露出叠放整齐的二十份朱卷——这是文华殿暖阁里,十数位重臣秉烛夜战、反复权衡后,呈送御览的“精华”。
糊名?在九五之尊面前,这层薄纸不过是个笑话。
嘉靖信手拈起最上面一份卷子,指尖在糊名的厚纸边缘轻轻一捻,那层象征“公平”的屏障便如枯叶般无声剥落,露出下方清秀工整的楷书落款。
他目光一扫,并未停留,转而拿起案头另一本薄薄的、封面无字的蓝皮册子——那是锦衣卫指挥使6炳亲手呈上的密档,详细记录着每一位贡士的籍贯、师承、家世、过往言行,乃至与朝中各派若有若无的牵连。
黄锦心头一凛,腰弯得更低了些。
他知道,在皇爷眼中,这糊名的卷子与那密档里的名字,早已一一对应,无所遁形。
嘉靖开始翻阅。
起初,他的神情尚算平和,甚至带着一丝阅卷的闲适。然而,随着一份份卷子在他手中流过,那平静的湖面渐渐凝结成冰。
“嗯?”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从嘉靖鼻间逸出。
他拿起一份策论,目光扫过那四平八稳、引经据典的论述,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文章写得花团锦簇,辞藻华丽,对“开源节流”的分析面面俱到,引《周礼》、述《管子》,将“重农桑”、“省冗费”的道理说得滴水不漏,却唯独在“开源”二字上,尤其是那最关键的“海市”、“矿冶”等敏感处,如同蜻蜓点水,滑不留手。
通篇下来,结论无非是“二者并重,徐徐图之”。
嘉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指尖在那糊名处轻轻一划,露出“陈谨”二字。他翻开密册,对照着锦衣卫的记录,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作更深的失望。
“文理通顺,用典精当……可惜。”嘉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对虚空中的某人诉说,“字字稳妥,句句周全,却无半分胆魄。问他如何做,他便引经据典,说前人如何如何,说此事难,彼事亦难,左右权衡,最后只道一句‘当审慎’……哼,审慎?审慎能填饱太仓?审慎能练出苏州新军?”
他将陈谨的卷子丢在一旁,那份“中庸”的气息让他心头烦闷,如同饮了一杯温吞水,不凉不热,却堵得慌。
这文章,与严嵩那老狐狸在暖阁批下的“△”字评语,何其相似!此人,非实干之才。
嘉靖继续翻阅,度不快,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锐利。
一份份卷子在他手中如同被剥去所有伪装的灵魂,优劣尽显。
有辞藻华丽却空洞无物的,有立意偏激却缺乏可行之策的,也有如陈谨般四平八稳、滴水不漏的“官样文章”。越看,他眼中的冰霜便越厚一层。
“竟无一人……能如陈恪当年……”一声极轻的叹息,几不可闻地从嘉靖唇边溢出。
他想起了四年前那个在太和殿上,以一篇《盐铁论》策论震动朝野、锋芒毕露的青涩身影。
那时的陈恪,论学识或许不及眼前这些老成贡生精纯,但那字里行间喷薄欲出的锐气、敢于直指积弊的胆魄、以及融合古今的奇思妙想,是何等耀眼!
那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那份为帝王“开万世太平”的赤忱,早已将嘉靖心中“状元”的标准,拔高到了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短暂的沉默后,嘉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释然。
他终究是帝王,不是痴人。
他明白,如陈恪这般集锐气、才情、胆魄与赤诚于一身的“异数”,可遇而不可求。强求不得。
他拿起下一份卷子,目光习惯性地扫向策论部分,眉头依旧微蹙。
然而,当他翻到卷末那篇加试的青词时,眼神骤然一凝!
“玄穹垂象,紫气氤氤氲氲。大道无形,运化乾坤。感陛下至诚,格于上苍,故有星辉拱北斗,麒麟降瑞庭……”
字字珠玑玑,句句玄妙!
那遣词造句的华丽铺陈,那引经据典的娴熟手法,那刻意营造的“天人感应”氛围……这感觉,太熟悉了!
嘉靖猛地坐直了身体,浑浊的老眼瞬间爆出精光!
这种风格,这种将道家玄理与华丽辞藻完美融合、直指帝王修道功德的笔法,当朝只有三人能写出如此神韵——陈恪!李春芳!还有……眼前这份!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猛地撕开了糊名!
“陈……谨?”嘉靖盯着那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巨大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