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府偏殿,临时辟作陈恪的公廨。
窗外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着这座刚刚经历主人暴亡的府邸,连虫鸣都似乎被无形的恐惧扼住咽喉,一片死寂。
殿内,烛火摇曳,将陈恪伏案的身影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在冰冷的地砖上。
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仵作的验尸格目、王府管事的供词、太医的脉案……每一份都冰冷地指向同一个结论。
陈恪的指尖划过仵作用朱笔工整誊写的最终结论:
“……死者朱载圳,年三十有二。体表无致命外伤,无中毒迹象。脏腑淤血,尤以心脉为甚,乃急火攻心、气血逆乱之兆。查其生前起居,长期过量服食虎狼之药,如海狗肾粉、鹿茸血丸等,药性猛烈,伐伤根本,致肾水枯竭,虚阳上亢。加之近期忧思过甚,情志郁结,心火炽盛。两者相激,终致心脉暴裂,猝然而亡。故断:因长期滥用药物,兼之急火攻心,引猝死。”
刑部、大理寺的复核官印赫然在目,东厂、锦衣卫的番子、缇骑亦无异议。
所有证据链都严丝合缝,指向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景王朱载圳,死于自己的放纵与焦虑,死于那无休止的、饮鸩止渴般的“求嗣”之路。
陈恪提笔,蘸饱了墨,在铺开的奏疏上,一字一句,工整而沉重地写下最终的调查结果。
他写得极其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需要耗尽心力才能落下。
“臣陈恪谨奏:奉旨彻查景王薨逝一案,经会同锦衣卫、东厂、大理寺、刑部详勘,讯问王府上下人等,查验尸身,核验药方、起居录档,并得仵作、太医会诊,现已查明……”
他详尽地罗列了证据——景王长期依赖烈性壮阳药,王府药库记录清晰;近月因裕王得子而焦虑日盛,夜不能寐,性情愈暴躁;事当日,确系在宠幸侍妾时情绪激动,骤然昏厥,气绝身亡,符合“马上风”之症候。
仵作验尸结果明确,无他杀痕迹。
至于那惊世骇俗的魇镇之物,陈恪在奏疏中仅以“另有王府内务,涉及阴私,已单独封存密奏”一笔带过,将那份足以引爆朝野的惊天秘闻,暂时压在了心底最深处。
笔尖在纸上游走,陈恪的心却如同浸在冰水里。
他看着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真相?这确实是真相。
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然而,这真相,何其苍白,何其讽刺!
它清晰地勾勒出一个藩王是如何在欲望与焦虑的深渊中自我毁灭的轨迹。
它指向的,是一个疯狂的王爷咎由自取的结局。
但这真的是朝野上下、各方势力想要的“真相”吗?
陈恪搁下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仿佛能穿透这王府的高墙,看到此刻通政司那堆积如山的奏折——严党及其依附者,必定如嗅到血腥的鲨鱼,正疯狂上疏,将矛头死死指向裕王及其背后的清流、帝党!
他们会声嘶力竭地控诉这是“谋害皇嗣”、“构陷手足”,是裕王为了独霸储位而策划的惊天阴谋!
他们会抓住景王暴毙的时机,做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挣扎!
景王死了,严嵩、严世蕃父子苦心经营数十年的最大政治筹码,瞬间化为乌有!
裕王的储位,自此板上钉钉,再无悬念。
严党,这个曾经盘踞朝堂、遮天蔽日的庞然大物,失去了最后的依托,已然被提前宣判了死刑。
有人或许会天真地想,严党此刻若能“弃暗投明”,向裕王投诚,是否还有一线生机?
陈恪的嘴角那抹苦笑更深了,带着洞悉世事的冰冷与悲悯。
政治斗争,从来残酷,从来只有你死我活!
历史早已写满了血淋淋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