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惯例,只有最顶尖的二十份卷子,才有资格被送入西苑精舍,呈至嘉靖帝的御案前,由那位深居简出的帝王亲自圈定三鼎甲及前十名的最终归属。
陈恪作为阅卷官之一,几乎看遍了所有卷子。
他看得越多,心头那份沉甸甸的感觉便越重。透过这些精心雕琢的文字,他仿佛看到了大明各地士林对新政的态度缩影。
支持“开源”,尤其是涉及“开海通商”、“兴办工商”等敏感议题的卷子,寥寥无几。
即便有,也大多如陈谨般语焉不详,或如温应禄般虽有锐气却失之偏激。
更多的卷子,或明或暗地强调“节流”为先,主张“重本抑末”,甚至不乏对“与民争利”、“动摇国本”的隐晦批判。
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是对变革的深深警惕和对现有秩序的顽固维护。
他看到了殷士儋的卷子。
这位实干派在策论中大胆提出“于闽粤择良港设市舶司,严加管束,以海贸之利养水师,以水师之威护商道”,并辅以具体的税制、监管设想,虽略显粗糙,却直指要害,充满锐气。
然而,这份卷子在几位考官手中流转,只得了两个“0”由陈恪与沈文昭所画,一个“△”由徐阶所画,评语“立意尚可,然举措操切”,以及严嵩和赵文华毫不留情的“x”评语“妄议祖制,蛊惑人心”。
最终排名,堪堪落入二甲中游。
他也看到了梁梦龙的卷子。那份充满前瞻性、描绘“万国来朝、货殖繁盛”蓝图的文章,虽被陈恪画了“0”,却被徐阶批为“异想天开”,被严嵩斥为“妖言惑众”,赵贞吉和沈文昭也只给了“x”。
最终,这位视野宏阔的士子,竟跌入了三甲之列。
陈恪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
殷士儋、梁梦龙这些能提出具体策略、敢于触碰敏感议题的“异类”,在保守的考官们眼中,要么是“操切”,要么是“空想”,要么干脆是“危险”。
他们的排名,直观地反映了当下朝堂与士林对变革的主流态度——警惕、排斥,甚至恐惧。
“士林清议,官场积习……阻力如山啊。”陈恪在心中默叹。
这些贡士,未来将是地方官员、朝廷言官的中坚力量,他们的思想倾向,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新政推行的土壤是肥沃还是贫瘠。
眼前的结果,不容乐观。
阅卷接近尾声,暖阁内的气氛愈沉闷。
最终的名次草拟已毕,只待黄锦前来取走那二十份“幸运儿”的卷子。
脚步声由远及近,黄锦那张圆润带笑的脸出现在门口。
他先向严嵩等人团团一揖:“诸位阁老、大人辛苦。皇爷口谕,取殿试前二十名朱卷,御览钦定。”
严嵩微微颔,示意将早已分拣好的二十份卷子呈上。
黄锦小心接过,放入一个特制的紫檀木匣中。
看着黄锦捧着木匣转身离去的背影,陈恪心中忽然闪过四年前自己殿试时的场景。
那时,严党同样绞尽脑汁,将他压至第四十九名,意图让他无缘御览。
然而,嘉靖帝那日心血来潮,竟破例取了五十份卷子,硬生生将他从四十九名拔擢为状元,一举粉碎了严党的算计。
一丝微渺的期待在陈恪心头升起。
这一次,嘉靖帝会不会再次打破惯例?会不会看到那些被埋没在二甲、三甲中的“异类”?
然而,黄锦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径直消失在殿外的阳光里。
没有意外,没有破例。
嘉靖帝,依旧只取二十份。
暖阁内,剩下的卷子命运已定。
殷士儋二甲,梁梦龙三甲。
陈恪的目光扫过那些即将被归档的卷子,仿佛看到了无数条被既定规则和保守思潮束缚住的道路。
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指尖冰凉。
“穿越者守则第三百二十四条:”他在心中默念,“当变革的种子遭遇冻土时,请记住——破冰的代价往往远播种的艰辛。而手握最终裁决权的那位园丁,他的心意,永远是最大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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