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舍内,沉水香依旧袅袅,却仿佛凝固了刹那。
陈恪的目光掠过瘫在紫檀圈椅中、犹自喘息不止的严嵩,那花白须被冷汗浸湿,枯槁的手死死抓着扶手,指节泛白,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方才严嵩那番“力挽狂澜”的嘶吼,字字句句都指向胡宗宪的维系,指向严党在东南的根基。
陈恪心中那点关于“功劳归属”的计较,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澜,便迅沉底,归于平静。
他并非不在乎胡宗宪的心意归属,这位东南柱石的分量,他比谁都清楚。
但此刻,看着严嵩拼尽老命也要抢下这份“救命之恩”,看着帘后嘉靖那洞悉一切、带着玩味的目光,陈恪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以及一种越派系得失的明悟。
纠结于此,毫无意义。
结果已定,俞大猷的命保住了,东南的擎天之柱不至于因一场荒谬的构陷而折断。
这才是最重要的,至于胡宗宪会承谁的情?
严嵩今日的狼狈闯入,陈恪昨夜的星夜安抚,乃至戚继光的千里奔波……这些在胡宗宪心中如何权衡,已是后话,也非他陈恪一人之力所能掌控。
他的重心,必须立刻回到嘉靖身上,回到如何将这“保下俞大猷”的成果,转化为真正有利于东南大局、有利于大明海疆的契机。
于是,在严嵩话音落下、精舍内陷入短暂沉寂的瞬间,陈恪再次躬身,声音清朗而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务实与锐利,将话题精准地引向未来:
“陛下!严阁老洞悉奸佞,力保忠良,实乃老成谋国之言!俞将军之冤既明,其才更当为国所用!臣斗胆进言,与其让俞将军官复原职后回返浙直,不若……”
他微微一顿,目光如电,扫过帘后模糊的身影,掷地有声:
“不若令其即刻领军,直入江西!”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
瘫在椅中的严嵩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光芒!让俞大猷领军入江西?这……这靖海伯想做什么?!
纱帘后,嘉靖捻动玉圭的手指也骤然停住,显然被这大胆的提议吸引了全部注意。
陈恪不待质疑声起,语加快,条理分明地剖析利害:
“其一,江西倭患方炽,百姓倒悬,亟待强军扫荡!俞将军乃百战宿将,对倭寇战法了如指掌,麾下更有百战精锐!其领军入赣,正可解燃眉之急,救万民于水火!此乃天赐良将于江西!”
“其二,”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凛冽的锋芒,“江西巡抚构陷忠良,其罪昭彰!然其治下卫所糜烂不堪,兵备废弛,亦是倭寇长驱直入之根源!俞将军领军入赣,既可荡平倭寇,亦可借机整饬江西兵备,查清卫所积弊!此乃一石二鸟,既可验俞将军是否真有‘纵敌’之嫌,更可彰显陛下明察秋毫、惩前毖后之圣德!”
“其三,”陈恪语气放缓,却带着更深沉的意味,“俞将军此番蒙冤入京,天下瞩目。若陛下令其戴罪立功,率军入赣平倭,则天下皆知陛下非但明辨忠奸,更知人善任,不以小过掩大才!此乃昭示天恩,激励天下将士之壮举!远胜于官复原职,回返旧地!”
“此三策,以战验将,以将整军,以功昭德!实乃一举三得,上应天心,下顺民意!恳请陛下圣裁!”
陈恪的“一举三得”论,如同精密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嵌入了嘉靖的心坎。
嘉靖原本对俞大猷的处置,尚在“保下”与“如何保下才不失体面”之间权衡。
陈恪提出的“戴罪立功,领军入赣”方案,不仅完美地解决了“面子”问题。
不是无罪释放,而是戴罪立功,更巧妙地将其转化为一场彰显帝王圣明、整饬地方、平息民怨的“里子”工程!
尤其是那句“验其是否纵敌”,正中嘉靖下怀——让俞大猷去江西打,打胜了,自然证明其能,也证明其前番“穷寇莫追”非纵敌;打不好,那正好坐实其“有过”,处置起来也名正言顺。
主动权牢牢握在帝王手中!
更让嘉靖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烟消云散的,是严嵩和陈恪此刻罕见的“一致”。
严嵩拼了老命闯宫,只为保俞大猷无罪;陈恪入宫,力陈利害,最终也指向保俞大猷并委以重任。
这两人,一个老谋深算的辅,一个锐意进取的孤臣,在俞大猷一事上竟持相同意见!
这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强有力的背书——俞大猷,确实是无辜的,更是可用的!
既然如此,何不顺水推舟?既能平息风波,又能物尽其用,更能彰显自己这位修道帝王的“知人善任”与“明察秋毫”!
“善!”纱帘后,嘉靖的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畅快与满意,“陈卿此议,老成谋国,思虑周全!一举三得,深合朕意!”
他目光转向瘫在椅中的严嵩:“元辅以为如何?”
严嵩此刻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