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星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落在阿汐充满期待的脸上,又滑向她隆起的腹部。那里面,是他们共同等待的小生命。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咽了回去。
“……等着。”他嘶哑地吐出两个字,没有任何犹豫,抓起放在柜子上的车钥匙,转身就大步走出了病房。背影干脆利落,没有一句多余的询问或抱怨。
阿汐看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嘴角弯起一个得逞的、甜甜的弧度。她舒服地往后靠了靠,拿起那本《根》,随意地翻看着。然而,翻了几页,心思却全然不在那些关于土地与血脉的文字上。她只是享受这种被无条件满足、被放在心尖上宠着的感觉。这感觉,比暖气更暖,比酸梅更甜。
约莫四十分钟后,病房门被推开。阿星带着一身室外的微凉气息回来,额角有细微的汗意。他手里提着一个印着“王记”字样的老式油纸袋,袋口微微敞着,露出里面一颗颗圆润饱满、裹着厚厚雪白糖霜的深褐色酸梅,浓郁的、带着发酵果香的酸甜气息瞬间在病房里弥漫开来。
“给。”他把袋子递到阿汐面前,呼吸还带着一点奔跑后的微促。
阿汐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落入了星子。她迫不及待地捻起一颗,放进嘴里。牙齿轻轻一磕,那层脆甜的糖霜破裂,紧接着,汹涌澎湃、纯粹到极致的酸意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酸得她猛地一激灵,眼睛都眯了起来,脸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微微抽动。可就在这极致的酸楚之后,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梅子本身的甘甜又悄然泛起,在舌根处温柔地弥散开,带来一种奇妙的回甘和生津感。
“唔……就是这味儿!”阿汐满足地喟叹,酸得龇牙咧嘴,却又忍不住立刻去拿第二颗。
阿星看着她被酸得皱成一团却又无比满足的小脸,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放松了一瞬。他拉过床边的椅子坐下,重新打开笔记本电脑,准备继续被中断的文稿。
“阿星哥——”酸梅的效力似乎还没过去,阿汐含着半颗梅子,声音含混不清,却又带着新的指令。
阿星指尖停在键盘上,抬起头。
“肩膀……好酸……”阿汐扭了扭脖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帮我捏捏好不好?就一会儿。”
阿星合上笔记本,起身走到床边。他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他伸出双手,宽厚的手掌带着适度的力道,落在阿汐略显圆润的肩颈处。他的按摩手法并不专业,却沉稳、耐心。拇指用力按压着僵硬的斜方肌,指关节顺着颈椎两侧的筋络缓缓推压。粗糙的指腹带着薄茧,摩擦着病号服柔软的布料,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阿汐舒服地哼唧了一声,像只被顺毛的猫,彻底放松下来,闭着眼享受这份专属的服务。窗外的阳光透过浅蓝色窗帘,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未散尽的酸梅香气,竟也奇异地和谐。
这样的场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成了这间病房的日常。
“阿星哥,腰好沉……扶我起来走走。”
“阿星哥,保温壶没水了……”
“阿星哥,医生说要多听点舒缓的音乐,你手机里有没有?”
“阿星哥,这橘子皮好难剥……”
阿汐的指令花样翻新,层出不穷。她的肚子就是最高指令塔,她的需求就是绝对优先级。阿星成了最沉默也最高效的执行者。他像一个被精密编程的机器人,永远在第一时间响应召唤。他的动作越来越熟练:扶阿汐起身时,手臂稳稳地托住她的腰背,另一只手护住她的腹部;倒水时,水温总是试得刚刚好;剥橘子时,指尖灵巧地剔掉每一丝白色的橘络,留下饱满的果肉瓣;甚至能笨拙地操作手机,找出一些旋律柔和的钢琴曲。
他毫无怨言,甚至可以说是“乐在其中”。每一次被“奴役”,他紧蹙的眉头反而会舒展些许,深潭般的眼底会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安心。因为阿汐的要求是具体的,她的不适是可见的,她的笑容是真实的。这让他感到自己是有用的,是可以抓住的。这种忙碌,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像一层坚实的盔甲,暂时隔绝了那份对未知分娩的、深藏于心底的巨大恐惧。他宁愿这样被她支使得团团转,也不愿独自面对那份寂静中滋生的、足以吞噬人的不安。
阿汐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她并非真的如此“娇气”,也并非不懂心疼。她只是用一种近乎本能的狡黠,用这些细碎的要求,将阿星牢牢地“拴”在自己身边,用看得见的忙碌填满他所有可能陷入忧思的时间缝隙。看着他为自己忙碌,看着他笨拙却认真的样子,她心里那份因环境陌生和身体沉重带来的不安,也会奇迹般地平息下去。这是一种无声的共生与慰藉。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阿汐半靠在摇高的病床上,手里捧着那本已经翻看得边角微卷的《孤塔》。窗外传来楼下花园里隐约的人声,更远处是县城模糊的车流声。她翻动着书页,目光落在那些浸透了冰冷海水、孤绝灯塔与灵魂挣扎的文字上。书页间散发出的油墨气息,混合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奇异地勾连起一种思绪。
她抬起头,望向窗边。阿星正坐在那里,笔记本电脑搁在膝上,屏幕的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他微微蹙着眉,指尖悬在键盘上方,似乎正陷入某个情节的瓶颈,周身散发着一种沉郁的、生人勿近的创作气场。这种气场,阿汐在灯塔里见过无数次,那是他灵魂沉入另一个维度的标志。
一个念头,如同阳光下骤然跃出海面的飞鱼,毫无预兆地撞进阿汐的脑海。她放下书,琥珀色的眼眸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孩子发现新玩具般的兴奋和憧憬,声音清脆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阿星哥!”
阿星指尖一颤,思绪被打断。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眼神还残留着沉浸于文字世界的深邃,望向阿汐。
阿汐指着手中的《孤塔》,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向往:“你看啊!这故事多好!那个灯塔里的男人,多像你……又不像你……要是能把它拍出来,变成电视里的人,在那么大个屏幕上动起来,该多好啊!”&bp;她比划着,想象着画面,“让所有人都看看你写的灯塔,看看……那些在黑暗里挣扎着也要抓住光的人!”&bp;她的语气充满了纯粹的、天马行空的期待。
“……”
阿星的目光落在阿汐兴奋的小脸上,又缓缓移到她手中那本承载了他最黑暗时光与救赎的书。电视?屏幕?让那些被埋葬的痛苦、冰冷的海水、绝望的挣扎……变成流动的画面,暴露在无数陌生的目光之下?
一股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抗拒感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喉咙深处那熟悉的滞涩感骤然加重,仿佛被无形的砂纸狠狠摩擦。那些聚光灯下被窥视、被评判、最终被彻底撕碎的冰冷记忆碎片,如同沉船残骸,猛地浮出意识的深渊!镁光灯灼烧皮肤的刺痛,台下黑压压人群模糊的面孔和嘈杂的呼喊,冰冷针尖刺入颈侧的瞬间……无数混乱的、带着尖锐痛感的画面在他脑中炸开!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和眼底的冰冷。再睁开眼时,深潭般的眼底已是一片沉沉的死寂,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回最深处。他不能吓到她。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最终定格在阿汐被薄被覆盖着、高高隆起的腹部。那里,一个新的、纯粹的生命正在悄然生长,等待降生。那是比任何文字、任何故事都更重要的未来。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嘶哑的、如同被砂轮打磨过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妥协: